泰庆二年八月。
清晨一场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
小户木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门内走出个背草筐的少女,容貌秀丽,身上虽穿着反复缀着的补丁的破旧衫,周身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小贝,又去赶海啊?” 一妇女恰好端着木盆从隔壁出来,晒衣绳上的粗布衫还滴着水,她走进少女身旁,话头忽然压低,“最近战事紧,世道乱得很,我今早见着几个外乡人,挎着刀在村口晃,你路上多瞅着点。”
这世道本就如此,贝千凡没太放在心上,轻轻“嗯”了声。
妇人热情不减,笑着继续道:“回来了直接到婶家,你何叔今儿刚从前线下来,捎了块猪肉,正炖着呢。”
贝千凡闻言,神色微怔,眸底骤然泛起波澜。
齐国初立,天下未定,局势动荡,战乱不休,粮草本就短缺,猪肉在都城已是稀罕物,这偏远的边境渔村更是闻所未闻。
何叔是浴血沙场的将士,这块肉是他用命搏来的赏赐,何其贵重,可他们竟愿意分她一份。
暖意在心头蔓延,也勾起了贝千凡深埋心底的过往。
她穿来此地时,正逢乱世飘摇,又因是女童,尚在襁褓中便被父母弃于荒野。
幸得渔村百姓轮流照拂,才勉强活下来长大成人,只是她两世为人,皆难逃被父母遗弃的命运,这份不幸更让她渐渐收敛起心性,连与亲近之人相处,都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贝千凡默了默,试着将声音柔下来,望向张婶道:“多谢张婶,我回来给您带鱼,先去了。”
她微微颔首道别,背着草筐转身朝海岸走去。
村子依海而建,村民多以打渔为生,雨后正是渔产丰饶时,岸边也就聚了不少人家。
贝千凡到了捕鱼处,刚将箩筐搁在一旁,身后很快追来一串脚步声。
“小贝姐!”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扯着她的衣角,紧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半大孩子围着她也围了上来,好奇的目光全黏在她鼓囊的布兜上。
争先恐后道:“小贝姐姐,说的’能招鱼的东西’成了没?上次的化肥让地里麦子长那么高,这次肯定更厉害!”
“对呀对呀,快拿出来给我们大家伙瞧瞧”
这些娃娃同她一样,都是被老村长从路边捡回来,在村里养大的孩子。
贝千凡眼底掠过光,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拽起渔网往海里撒。
网线落海的瞬间,她摸出个小巧的瓷罐,罐口刚开,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这啥呀?黄澄澄的,闻着怪香。” 小丫头凑过来,鼻尖都快碰到罐口。
贝千凡没解释,手腕一倾,明黄色液体尽数泼进渔网圈住的海面。
孩童们长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在那片海面,满是期待。
一秒。
两秒…
片刻过去,海面依旧平静,连丝涟漪都不见,孩童们脸上的期待也随着时间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疑惑。
小胖挠挠头:“是不是……没弄对?”
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
眼前平静的海面忽地泛起波澜,顷刻间,海水剧烈翻滚,数不清的肥鱼蜂拥而至,像被什么吸引似的疯狂乱跳,溅起水花。
贝千凡将众人的震惊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愈浓。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兴奋地大喊:“小贝姐真厉害!我们能吃好多好多鱼了!”
贝千凡迎着他们崇拜的目光,攥紧渔网绳,可鱼群的力道竟拽得她往后趔趄。
她急忙喊:“搭把手!”
孩童们立刻扑上来拽网,齐喊着口号往后扯,渔网在他们合力之下渐渐收紧,原本空着的草筐瞬间被鱼儿填满,晃着鳞光。
贝千凡收妥渔网,立在一旁大口喘着气,目光落在满满一筐肥鱼上,眼底只剩下欢喜。
新配的诱鱼剂,效果远超预期。
她忽然庆幸,生前选择深耕化工专业,成为行业顶尖人才,那些曾经苦学的知识,竟成了她在这科技落后的古代安身立命,帮扶村民的最大底气。
一旁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急忙凑上前追问:“这到底是啥好东西?”
“这叫‘诱鱼剂’,对人无害,回头我会多配些成品分给大伙。”
贝千凡把装了四五条鱼的草筐甩到背上,又将满筐肥鱼往前推了推,指着几个高个头少年道,“你们几个把这筐鱼抬回去分了。”
被点到名的少年们立刻一激灵,忙拨开人群,手脚麻利地架起沉甸甸的草筐。
“贝贝姐,”贝千凡正要动身离开,忽被其中一名年纪最长的少年喊住,“村长说,最近渔村周边来往人员杂乱,不太安生,让我们回去的路上都多留意些,尽量赶在天黑前到家。”
贝千凡怔了怔,想起今早张婶的话,点头应道:“知道了,你们路上也警醒些,别贪玩,要是见着陌生面孔就绕着走。”
孩童们脆生生应了声“晓得了”,跟着抬筐的少年转身就走,几双小短腿迈得飞快,很快便钻进岸边的芦苇丛里。
风卷着海腥味掠过,贝千凡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站了片刻,又赶在涨潮前,在滩岸拾了些海货才归家。
落日西斜,橘红余晖铺满了路面。
贝千凡拐过一道弯,远远就撞见一行人,那伙人既没有官员的派头,也无商人的体面,面色凶戾,衣摆下隐约露着刀柄,看着倒像惯在山野里讨生活的匪类。
最扎眼的是领头的,脸上一道长疤从眉骨斜划到耳根。
贝千凡脚步猛地顿住,悄往后缩藏到树后。
这群人应该是张婶说的外乡人,偏巧撞上了。
眼看那伙人越走越近,她不敢多耽搁,趁对方没留意这边,迅速转进岔路口的林道里。
这林道虽近半程路,却因常有野兽出没,村民很少踏足。
贝千凡为避开那群人,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高耸的树木挡得光线愈发暗淡,四周静得只剩下蝉鸣,断断续续地在林间起伏。
贝千凡提着心走了一里路,见没什么意外,紧绷的心弦刚松了些。
可就在此时,一阵压抑的闷哼打断了蝉鸣的间隙,紧接着是铁器落地的脆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贝千凡立马刹住脚步,心头一紧,下意识矮下身,循着声音来源从身前的灌木丛缝隙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林中空地上,七八道身着黑衣的人影正围着倒地的几人,他们脸上都蒙着深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冷厉的眼。
地上躺着的人穿着官服,鲜血正顺着衣料往泥土里渗,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蹲下身,拔出尸体身上的短刃,在地上血迹拖曳的痕迹处扫了扫,又翻查了倒地的几具尸体,随即起身向为首蒙面男躬身:“老大,让他跑了。”
被称作“老大”的蒙面男闻言稍稍侧头,侧脸一下撞进贝千凡眼底。
她瞬间僵在原地。
那人即使蒙着面,也藏不住烙在脸上十分骇人的刀疤。
是她在林外撞见的那群人!
只见刀疤男目光沉了沉,靴尖狠狠踢在脚边的官服尸体上,冷笑一声,语气淬着寒意:“跑不了,他挨了刀伤得重,这荒林野路的,撑不到回京就喂狼了。”
话音落,他抬眼扫过四周,语气依旧冷硬:“先把这儿处理干净,半点痕迹都不能留。”
贝千凡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屏住呼吸,不敢再看,迅速缩回身子,手脚并用地往后退,躲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面,将自己缩成一团,死死攥着衣角,捂住嘴鼻,生怕被那群人察觉分毫。
直到那阵脚步声和铁器摩擦声彻底消失,四周重新只剩蝉鸣的起伏,贝千凡才敢缓过一口气。
她指尖泛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左右扫了一圈。
黑衣人早已踪迹全无,就连地上的尸体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贝千凡站起身,刚迈出有些发软的步子,就听身后不远处发出异响。
“嘶——!”
是脚步踏碎落叶的声音!
贝千凡浑身神经瞬间紧绷,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望向声源处,可那里早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几片落叶在微风中轻晃,仿佛方才的声响只是她的错觉。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脚步下意识地缓缓后退,朝着声响处厉声质问,“谁在那?!”
回应她的是沉默。
见那处毫无动静,贝千凡才停下脚步,警惕地扫视四周。
就在这时,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黑影从身侧飞速掠过,直朝她身后袭来!
不好!
念头刚起,后颈已被冰凉的东西抵住。
贝千凡太阳穴猛地一跳,蹙眉侧眼,只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架在自己颈间,刀刃泛着冷光,能清晰地映出她绷起的脸。
恐惧瞬间攫住心脏,连带着极致的紧张翻涌上来。贝千凡咽了口唾沫,额角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后背的衣衫也很快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
贝千凡此时此刻念头只有一个。
那群人没走。
她目睹了杀人现场,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慌乱,目光快速扫过颈间的匕首,忽然注意到对方握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贝千凡心中一动。
以这人的身手,此刻早该对她下死手了。
忽地,黑衣男的对话隐约闪过脑海,使她瞬间恍然。
难不成……
贝千凡立刻调整语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动手?我只是个普通渔村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对你构不成威胁。”
她顿了顿,见对方没有立刻反驳,又补充道:“你放我走,今日之事我绝不外传,若你迷了路,这条林道我熟,还能为你带路。”
“你握刀的手在抖,想必也不是真想伤人,何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对方始终没有开口,空气中只剩沉默在蔓延,只有身后那急促又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地传入贝千凡耳中。
他这是不肯松口,非要杀人灭口吗?
贝千凡的心如坠冰窖,她飞速盘算着强行逃离的成功率。
毫无悬念,她逃不掉。
绝望之下,贝千凡咬了咬唇,索性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向村里那些对她有养育之恩的百姓们道别。
可下一秒,颈间的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传来,身后响起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心头一跳,猛地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
贝千凡来不及细想,立马转身垂眸看去。
方才架刀的是个男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眉心拧成深深的沟壑。
他身着玄色锦袍,身形高大挺拔却不显魁梧十分匀称,剑眉星目下本应英气逼人的脸庞,惨白如纸,毫无生气,额前凌乱的发丝垂落,更添了几分狼狈与脆弱。
贝千凡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他死死按在腹部的手上。
骨节分明的的手指间,殷红的血水正不断渗出,顺着衣袖往下淌,在地面洇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贝千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底直发怵。
他竟伤得那么重?!
对方已然没了威胁,现在逃跑再合适不过。
贝千凡冷冷注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第一念头便是转身离开。
方才他还对自己拔刀相向,若他是遭追杀灭口,真救醒了,保不齐为掩行踪,会再次对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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