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郝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白妈妈自然要亲自送出门去。
回来她转述了萧世祯的话,气得我哭笑不得。
他就那么一本正经地摇着他的扇子跟白妈妈说:“魏紫姑娘身材瘦削,我看除了做雅妓,旁的是不成的;做雅妓,一两年间也还欠些火候。妈妈有心,为我留一留?”
我闻言冷笑:“妈妈是怎么说的呢?”
白妈妈笑道:“自然说,那还要看姑娘的意思。”
我是信她会这么说的。
她说这话,一半是怕得罪了我,生出是非来;另一半,也是吊着萧世祯的意思,不把话说死,等到将来好几家来抢的时候,若萧世祯还有那份心,只能出更高的价。
这完全符合她作为生意人的逻辑。
三个月期限已到,我做事说话需慎之又慎。
姚黄已经登上花魁之位,可以稍微松一口气,而我却要加倍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白妈妈按捺不住,恐怕就有别的主意要打了。
先前的功夫做得好,现在众人提起姚黄,都要赞一个“仙”字。
雅妓有了这个字傍身,自然身价倍增。
所以要让姚黄接触几个大人物,讨得他们的欢心。
因为自己仙还不够,还需有人捧。
要让“仙”字从响当当的大人物嘴里蹦出来,跳进众看客的脑子里,再经他们的嘴变成:“说得恰到好处!可不就是‘仙’么!”
至于那些自夸阅人无数的行家“铜豌豆”们,自然懂得跟风好评,无需我费心。大势所趋,他们说不出不中听的话来。
郝景每天都来。如果清早上朝没来,中午一定来;如果到了中午没来,晚上一定到。
吴桐阶和萧世祯两个人时不时就要跟着。粘牙糖一样。
莫非他俩没看上姚黄,看上郝景了?吴桐阶资料上显示,他可是有点内个啥癖好的……
毕竟带兵打仗的人,有时候半年身边没个女人,也确实……
姚黄房里开着窗。牡丹之王复出见客,与三个公子聊些什么,不妨让没福分进房的人影影绰绰听几句。
无非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两个电灯泡在,就算郝景想谈谈情说说爱,也不方便不是。
我在楼上听了两次,觉得这样清谈,与其他青楼想必没什么特色,便教了姚黄——
几款桌游……
姚黄说这些是自家妹子捣鼓出的新的酒令玩法。
几人啧啧称奇。
第一次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我是去姚黄里面小套间听的。
小套间是私密之地,公子们不会进来。
不是我猥琐,而是事情的进展需要我把握。为姚黄,也为我自己的后路。
却不想第一盘是姚黄输给了萧世祯。她本欲助兴,活跃气氛,点了“大冒险”,萧世祯得胜之后便笑道:“我想要……姚黄姑娘请魏紫姑娘出来一见。”
我在里面小套间里,听见这话,翻了一个大白眼。
只听姚黄道:“小妹体弱,在里间睡着,恐怕不便。”
萧世祯笑道:“或许她现在起来了呢。”那意思便是不接招。
吴桐阶在旁边笑道:“萧兄,你是眼珠子长到人家姑娘身上去了么?隔着千山万水,也知道姑娘起没起?”
萧世祯笑道:“眼睛不在,心却是在的。”
姚黄笑道:“也不知小妹是什么时候胡闹冲撞二爷了……还想再留她几年的,恐怕……不便引见呢……”
话说到这,他若再要求,那就是强人所难了。青楼雅妓房里,最忌讳如此。传出去是受尽人耻笑的事。
偏偏吴桐阶是武将,是个粗人,根本不计较这些;而那萧世祯虽然是前朝皇室出身,却从商,这年头贵族从商本就是件破格的事,这人因买卖做得多了,在生意场上学得油油滑滑,有些混不吝。
这时郝景在旁帮腔道:“那可否隔着帘子见一见?萧兄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人眼见着清瘦了,实在是让人不忍旁观。”
呵,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也好奇想见呢。
萧世祯还道:“郝兄是知己。”
屁嘞,天下乌鸦一般黑。
郝景是诗书世家子弟、一个“但愿老死诗酒间”的才子,竟也如此。
我估计姚黄现在已经是招架不住,便轻轻咳嗽一声。
姚黄便向三人点点头,起身到小套间门口,扶着门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进门我与她简短几句商议定对策。她便扶了我出来。
暗香和白山早已将三重帘幕放下。我松开姚黄的手,福身依次问好:“小女子卧病在床,先前一直未出来见过几位公子,失礼了。”
自然没人跟我计较这些。
其实大家好奇非要我出来罢了,出来也只能看见个轮廓。
郝景笑道:“萧兄心愿得偿了,可要满饮此杯。”
萧世祯畅快一笑,一饮而尽。
姚黄起身又给他满上。
我见过礼,就欲告退。萧世祯出言留我,暗香铺好绣垫,我便坐在帘幕后。
游戏继续。
姚黄开局。银勺子一转,正指着我。
吴桐阶笑道:“巧了,原来这勺子也知道美人来。”
姚黄笑道:“真要我拷问她,我还真是不舍得。”
吴桐阶跃跃欲试,想代她问。姚黄笑道:“让各位公子问,我更加不舍得。”
她想了想,便问我:“若是那天,六个字,让你选,你选什么?”
我说:“我最想要的东西,恐怕不在那张纸上。”
她沉默几秒,又道:“若是一定要从那里头选呢?”
我说我选“情”字。
风吹动帘子,我看见她眼里有水光闪现,笑了笑。
那几人听不懂前面的,只听懂了最后一句,皆是感叹。
其实我如今的身份,说出来这样的话,他们当不当真,都随便。
我说这话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他们其实也并不在乎。
轮到我转,勺子原本对着吴桐阶都快要停了,却颤颤巍巍,慢慢哆嗦到对着萧世祯。
萧世祯笑道:“姑娘随便说,萧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我轻声道:“小女子是个最无趣的人,想不出什么花招,公子随意填首词罢。”并不愿与他多纠缠。
萧世祯笑道:“既然姑娘舍不得萧某上刀山,萧某岂敢不从。”
暗香连忙伺候笔墨,却不料萧世祯摆摆手,张口就来:“只恐牡丹留不住,与春约束分明。未开微雨半开晴。要花开定准,又更与花盟。魏紫朝来将进酒,玉盘盂样先圣。鞓红似向舞腰横。风流人不见,锦绣夜间行。”
众人皆击掌赞叹:“好文采!”
古有七步成诗,倚马可待,而今萧世祯只眨眼功夫,便填了一支《临江仙》。
想必杜牧当年“赢得青楼薄幸名”,也不是随意得的,没两把填词作诗的金刚钻,揽不得这扬名青楼的瓷器活儿。如此一来姑娘们爱他爱得痴,好像也能理解。
“姑娘满意否?”他问。
“公子文采风流,让人叹服。”这是真话。
又轮到他开局。不料勺子转回来,又指着我。
郝景笑道:“这回是天助萧兄了。”
萧世祯目光灼灼,看着我笑道:“那便冒昧了……敢问姑娘小字为何?”
东阳国“妇讳不出门”,女子问名,乃是意在嫁娶。
姚黄忙道:“小妹还小,恐怕……”
萧世祯反而委屈道:“若是问别的,初次见姑娘,似乎也没别的可问,只好问个小名儿罢了,大名儿都不敢问的……”
他一个大男人装可怜,我为什么不装?我也委委屈屈道:“二爷这般逼迫人,我若胡诌杜撰一个,又有什么意思呢?”死缠烂打,真不招人待见。资料上没写这厮这么混球啊?
萧世祯笑道:“若姑娘肯为了我一个人杜撰一个,那也是好的。”
姚黄怕我跟他争执起来,忙笑道:“都说二爷才智非凡,我还不敢信,今儿来了才知道。平素我这妹妹,闷葫芦似地不多说话,二爷来,我数着,她这一盏茶没喝完,倒先说了二十多句!”
几位公子都笑起来。
向来都是我冷冷静静指点姚黄,今天反倒要她来就场子。我也是难得的情绪失控。
不知怎么的,那个姓萧的总有法子让我跟他杠上。最气人的是,他自己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悠闲样。
姚黄笑着回头道:“名字而已,在座各位公子都是体面人,不会出去乱说的,你是要我说呢,还是你自己说呢?”
这话说得高明。若不是底细人,谁听得出她并非我的亲姐姐?姚黄的演技,进步飞快。
公子们也连声附和,说今日相见已是难得,断断不会传我名字出去。
我知道不好再跟他犟嘴,开口笑道:“小女子小字‘猗猗’,‘河水清且涟猗’的‘猗’,公子千万别记住。”
众人听我赌气可爱,纷纷笑起来。萧世祯道:“我记住了。”
没玩多久,我就托词身体不适回里间去。
还听见吴桐阶半是玩笑半是埋怨:“本来以为托萧兄的福能见魏紫姑娘一面,谁知萧兄把姑娘吓跑了。”
姚黄笑道:“怪只能怪我家小妹身子不好,哪里能怪二爷呢。”
后头他们继续玩,十回里头,有五回银勺子指着萧世祯。
郝景等人有心试他文采,便回回让他作诗填词。
“……移魏紫,齐集梁园,春艳艳,何必尊前解语……”
“魏紫素颜凝晓露。国艳天然,造物偏钟赋。”
“……正魏紫、衣染天香……”
“轻红簇簇,魏紫间妆……”
“遥想帘后风流,初春魏紫,间绿如铺绣……”
魏紫,魏紫,魏紫。都是魏紫。
问了人家小名,却拿花名做文章。这人真有意思。
他们散后,姚黄入里间来,我正倚在美人榻上,看着窗外流云飞鸟。
姚黄站住,目光凉凉地落在我脸上:“今日这一切,是不是你设计的。”与刚才长姐慈爱,判若两人。
今日本来是要为她造势,谁想到半路里杀出个萧世祯,冲着我接连做了那么多诗。
我扭头看她一眼,眼里染着淡白流动的天光。
她还是太沉不住气。如果换做我,我绝不会问出来,我要私下去查,我要瞪大了眼睛自己去看。问,能问出什么来?白白暴露自己心思。
她说:“是你自己告诉我,青楼里不会有爱情。”
“是。”我笑道:“难道你竟以为我是爱上他了?”
姚黄被我噎了一下,无言以对,又问道:“不在那六张纸上的,是什么?”
我说:“是你想不到的东西。”
是自由。
不知她是真忘了还是真不明白。明明先前所有人都知道我一门心思要逃。
或许是我借将仲的光,让众人都以为我是流连温柔乡、不想逃了?我只想迷惑白妈妈来着,若能收到这么大的效果,那真是意外之喜。
我唤了白水来扶我回去。
走到套间门前,我说:“我无意与你争什么位置,许你的就是许你的,还望你知悉。”
这一章的诗词都是古人作品,不是作者原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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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真心话,大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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