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所要传授的第二项技艺，并非在刘宅授课，而是约商绾一去刘宅附近的清远山。
许久未去登山，倒是让商绾一有些期待。
这日一大早，晨雾未散，她便已在山脚下候着。
十里外望清远山，如一幅青黛色熟宣斜挂天际。晴日里，山体透出隐隐青蓝，恰似窑变后的汝瓷釉色。
商绾一抬眸仰望那隐匿于云雾之中的山顶，不禁心生景仰。
心下想时，便看见刘仁一袭靛青长衫，腰间系着松墨色束带，手中提着一只竹篾编的画箱，向她走来。
刘仁见她早早等在那儿，眉头微挑："你倒是勤快。"
商绾一拍了拍身旁的包袱，轻笑道："师父吩咐寅时集合，徒儿自然是不敢怠慢。"
刘仁瞥了眼她鼓鼓囊囊的包袱："只是爬山，带这么多东西？"
"纸笔颜料，干粮水囊，还有遮阳的帷帽，徒儿都备着呢，"她认真道，"山上日头毒，师父也该备一顶。"
刘仁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便走："跟上。"
山路蜿蜒，青石阶缝里钻出绒绒的翠云草，踏上去像踩过一匹柔软的绿绸。
晨露未晞，石阶边缘泛着湿润的乌光，倒映着登山人晃动的衣袂。溪水在右侧深涧里时隐时现，声音忽远忽近，似有玉珮相击。
商绾一起初还跟得紧，可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些气喘。可刘仁步履如常，背影挺拔如松，连气息都未乱半分。
"师父……"她忍不住唤他，"能不能……歇一歇？"
刘仁回头，见她额上沁着细汗，两颊泛红，连发丝都黏在颈侧。
他目光在她微颤的小腿上停留一瞬，却淡淡道："这才到半山腰。"
难道是要考验自己的耐性？
商绾一咬了咬唇，硬是撑着跟上。
又行了一段，山势渐陡，石阶窄得只容半足。
商绾一一脚踩空，险些滑倒，却被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扣住手腕。
刘仁身形清瘦，甚至可以用羸弱来形容，可手掌传来的力道却十分沉稳，将险些滑倒化为虚惊一场。
商绾一怔愣片刻后，方回过神，抬头望向刘仁的眼里还闪烁着一丝惊慌失措：“谢谢师父。”
"当心看路。"在与女子极为短暂的对视后，刘仁松开手，语气依旧冷淡，却显而易见放慢了脚步。
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山顶。
颔首俯瞰，只见脚下云海翻涌，如新磨的墨汁缓缓流淌，远处城镇变作棋盘上的零星黑子。
商绾一长舒一口气，刚想感叹这远山如黛的壮阔景色，刘仁却已支好画架，递来一条素绢："蒙上。"
"啊？"她愣住，不明所以。
"蒙眼，画山。"他言简意赅。
商绾一迟疑地系上绢带，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提起笔，却不知从何下手。
"植被分布，山势走向，途经的山民样貌。"刘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画。"
她努力回想——山脚是松林，半山腰有片野杜鹃，山顶的岩缝里生着几株倔强的黄岑……可细节呢？松针是密是疏？杜鹃是深红还是浅粉？那些擦肩而过的樵夫，究竟穿着褐衣还是青衫？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我……记不清。"她终于承认。
这一趟登山之行对于平日里从不锻炼的商绾一来说可谓是“万里长征”，能坚持下来爬上山顶已实属不易，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观察周边风景？
刘仁轻嗤一声："记不清？那就下山，再上来一次。"
闻言，商绾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一把扯下绢带，瞪大眼睛："现在？"
"不然呢？画师若连走过的路都记不住，还画什么天地万物？" 刘仁偏过头反问道，云淡风轻的语气在此时竟有些欠揍。
商绾一深吸一口气，是啊，她早该料到的，跟着刘仁学艺，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罢了，就当锻炼身体了！
她咬牙转身，可刚迈出两步，只觉身体一股热流翻涌，便如同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般，怔怔地顿在原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月事……
“嫌累？”刘仁还不知所以，挑眉望向一动不动的女子，却又见她回过头来，面露为难之色：“师父，下山后，能向刘璃姐姐借用一些东西吗？”
刘仁顿了顿，恍然明白她这般异状的原因，不免耳尖微红，他尴尬地轻咳一声，点点头：“自然可以，我们这便下山吧。”
“多谢师父。”商绾一心中默默感叹，谢天谢地，刘仁这个时候还算像个人。
非但如此，刘仁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刻意放缓了脚步，时不时的问候让商绾一有些受宠若惊。
她想起刘璃说的那句“面冷心热”，不禁轻轻勾了勾唇。人这种生物，当真是复杂，刘仁便是个典型例子。
心下想时，刘仁忽然停下脚步。
商绾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身着灰布短打的男子，正鬼鬼祟祟地钻进一辆马车。
那人侧脸一闪而过，却让刘仁眸色骤冷。
"师父？"她察觉他的异样。
刘仁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事。"
可他扶着着她手臂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
刘仁回到宅中时，夜已深沉。
烛火摇曳下，四角已破损的红木匣被轻轻启开，泛黄的信笺络得整整齐齐。
刘仁指尖掠过纸页，忽地一顿。
其中一封的落款处，印着于府的暗记，而那花纹，竟与今日山脚所见灰衣人袖口的纹样如出一辙。
"果然……"他眸色一沉，指节叩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翌日清晨，清远山脚下。
商绾一裹着件杏色斗篷，立在石阶前等他。
刘仁走近时，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唇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山间雾气般轻薄："身子可还好？"
"多谢师父关心，"商绾一拢了拢斗篷，唇角微扬，"辰璟王殿下给徒儿贴了艾草贴，徒儿已无大碍。"
刘仁淡淡"嗯"了一声，袖中的手却无声收了收。
那里藏着他昨夜特意去药铺买的暖贴，刘璃说此物最宜女子月事时用。
如此看来，倒是已派不上用处。
"走吧。"他转身踏上石阶，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梅开二度，这一次的商绾一不再像昨日那般走马观花，而是一丝不苟，细致入微地观察着这清远山的一切，从山间脉络、途径风景到路过的登山人的服饰、外貌特征，尽可能地收入眼底。
终于到了山顶，商绾一蒙上素绢，提笔作画。
笔锋游走间，山势轮廓渐显——松林的分布、岩壁的走向、甚至昨日那樵夫肩头的补丁，她都记得清楚。可画到溪流旁的石块时，笔尖却悬住了。
任她再用心地去观察记忆，奈何记忆力有限，想做到面面俱到，简直是难如登天。
"记不清了？"刘仁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嗯，"商绾一有些懊恼，"只记得溪边有石，却忘了是圆是方。"
"圆石多生青苔，方石棱角则分明。"他淡淡道，"你不妨回忆一下，你脚下踩过的，是滑还是涩？"
商绾一蓦地想起刚刚险些滑倒时，鞋底蹭过的湿滑触感——"是圆的！"她笔锋一转，圆石上立刻添了层薄苔。
刘仁不动声色地唇角微扬，又用枯瘦指尖在画中孩童的衣衫上点了点：“还有此处，记不起这孩童衣衫究竟为何颜色，也可由已知去推断。”
由已知去推断……
商绾一蹙眉思衬片刻，忽地想起刚刚落笔处，是孩童不远后的一位妇人，正步履匆匆，神色担忧，手中还捧着一团褐色丝线，向前方望去。
想来，这妇人便是那孩童的母亲，正追赶着自己的儿子。
“我懂了。”她微微一笑，笔锋轻蘸褐色颜料，落笔时信手拈来，再没有了最初的犹豫不决。
她懂了刘仁的意思，亦知晓举一反三的道理，寥寥几笔，这幅《清远山之行》终究是落得圆满。
只见远山含黛，近岭叠翠，整幅画卷墨色淋漓，气韵生动。
山顶云雾缭绕，淡墨勾勒的山脊若隐若现。山腰处松林蓊郁，墨色由浓转淡，层层叠叠的松针间透出几隙天光，恰似那日穿林而过的细碎阳光。一道飞瀑自东北崖壁倾泻而下，以留白之法表现水势，仅以两侧湿笔淡墨晕染，观者仿佛能听见泠泠水声。
山径上行人往来，樵夫肩挑新劈的松柴，扁担两头红布随风轻扬。采药老妪弯腰在岩缝间寻觅，竹篮里露出半株紫花，鞋底沾着的红泥暗示她方才走过的路径。溪畔圆石爬满晶莹的水晶藓，一只翅羽带金的山雀正在啄食松果，尾羽缺了一根，正是那日停在刘仁肩头的顽皮鸟儿。
细观之下，远山转角处隐约可见灰衣人背影，袖口暗纹若隐若现。飞瀑旁的岩壁上，"清远"二字小如蚁足，却笔力遒劲。
整幅画作既有山水之壮阔，又见人情之细微，墨色浓淡相宜，笔法刚柔并济。
画罢，商绾一解开蒙于眼上的素绢，先是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又抬眸望向刘仁，眼中颇有些自豪：“师父，如何？”
凝神赏画间，却倏然撞入了一双盛满了欣喜与期许的清丽眼眸当中，一时间，刘仁竟忽觉在商绾一面前，连再精美绝伦的画，也黯然失色。
他恍神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微微点头：“尚可，看来你已经懂得了由此及彼。这也便是为师想教你的第二式，借势成韵。”
“借势成韵。”商绾一若有所思地呢喃重复了一遍，“师父是想教会徒儿，作画不仅要用眼记，也要用脑去思考。”
“不错。”刘仁颔首，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虽此画你已完成，可终究是在为师的提醒之下，花了两日才大功告成。所以，明日，为师将带你去一个新地方，若你也能做到借势成韵，才算你真正习得此技。”
“师父放心！”商绾一胸有成竹地扬了扬下巴，自信道，“徒儿必不会让师父失望！”
话音未落，只见林间惊鸟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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