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人正是裴昀之自己。
墨线勾勒得极为细致，连他眉梢的一道浅疤都分毫不差地画了出来。画中的他正低头看书，唇角微扬，似是被书中的内容逗笑。
裴昀之呼吸一滞，又急忙翻开第二幅——
这幅画的是他站在梨树下，手中执剑，衣袂翻飞，正是他晨起练武时的模样。
第三幅、第四幅……
每一幅画上，都是他。
他批阅公文时的凝眉，他骑马时的飒爽，甚至是他睡着时微微蜷起的手指……
全部都是她偷偷画下的他。
最后一幅画的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
“裴昀之，你要长命百岁。”
字迹有些抖，像是写字的人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裴昀之的手猛地攥紧画纸，指节泛白。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如果她真的不爱他，又怎会留下这些画？如果她真的对他毫无留恋，又怎会写下这样的话？
她分明……分明是在乎他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些绝情的话？为什么要离开？
裴昀之脑中一片混乱，忽然想起她临走前的反常。
突如其来的流鼻血，日渐苍白的脸色，她总是避着他的眼神……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浮上心头——
她是不是……病了？
裴昀之猛地站起身，画纸从他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房门，厉声喊道：“卫泽，叫管家来，本王有话要说！”
卫泽闻声，连忙吩咐管家匆匆赶来，见一向神情淡漠的裴昀之此时神色骇人，吓了一跳：“殿下，您这是……”
“王妃离开前，府上可有过什么异常？”裴昀之死死盯着管家，声音沙哑。
管家一愣，随即似想起什么，连忙道：“有！就在殿下与王妃游船回来的第二日，王妃便偷偷叫了陈太医来，二人在屋内一番长谈。奇怪的事，陈太医出来后，却什么药房都没开，而是低着头就跑了。”
“传陈太医。” 裴昀之语气急切。
片刻后，陈太医便匆匆进入屋内。
“青萝烬？”
裴昀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在裴昀之的逼问下，陈太医不敢再隐瞒，只能把商绾一再三强调自己必须守住的秘密悉数说出。
当听到那句“此毒无解，只剩三个月可活”时，裴昀之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所以她才突然要和离？所以才说那些绝情的话？
因为她不想让他看着她死……
裴昀之猛地转身，一拳砸在墙上，指节顿时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商绾一……”他咬牙，声音哽咽，“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
他抬手捂住眼睛，可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涌出，砸在地上。
她明明爱他，却逼他放手。
她明明病重，却一个人离开。
她怎么敢……怎么敢替他做这样的决定！
“来人，备马！”
秋末的雨丝细密如愁，裴昀之握紧缰绳，任由青骢马在青石路上疾驰。
马蹄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玄色锦袍，他却浑然不觉，只想快些赶到知意画堂见到那个人，越快越好。
知意画堂朱漆大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裴昀之翻身下马，衣摆扫过湿漉漉的石阶。
刚要推门而入，却见一抹翠色人影闪过，玉珠举着油纸伞疾步而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辰璟王殿下，我家小姐今日不见客。"
"玉珠，让我见她一面，我有话和她说。"不知为何，裴昀之声线素来冷硬，此刻却充满了恳求，甚至尾音还带着颤抖。
玉珠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她知裴昀之从未放下过商绾一，却也知商绾一心意已决。
她固执地挡在门前，语气里带了些坚决："殿下，奴婢知道殿下思念小姐，但是还请殿下尊重小姐的想法，将一切交给时间，或许殿下和小姐二人还有重归于好的那一日。"
裴昀之凝视着玉珠眼底那全然不知内情的真挚，才发觉商绾一竟连最贴身的丫鬟都瞒住了，想来是早已打定主意独自面对这场生死劫。
或许此时，他不该来见她，而是应该竭尽全力去寻找解药，才能真正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喉头滚动，终究将急切压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门廊石桌上："这是京城老字号的梨花酥，她最爱吃。"
转身离去时，雨势渐大。
裴昀之望着画堂飞檐上滴落的水珠，心中泛起钝痛。
前世她因商业联姻被迫与他分手，他已经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早已后悔放她走；如今她独自承受病痛，他再难袖手旁观。
回府的路上，裴昀之的思绪纷乱如麻。
记忆中商绾一总是从容优雅，挥毫泼墨间自有风骨，可如今她该是怎样强撑着病体，在无人处与毒魔抗争？
他策马穿过朱雀大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混着雨声，却再也无法驱散他心头阴霾。
"备车，去藏书阁。"裴昀之一进府便吩咐管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待他赶到藏书阁时，一众家仆已捧着医书候在门前。
烛火摇曳中，满室皆是翻书声，泛黄的书页在指尖翻飞，墨香与药香交织。
裴昀之亲自翻阅每一本医典，烛泪在案几上凝成白色珊瑚。当窗外泛起鱼肚白时，他的眼底布满血丝，指尖也被书页磨得发红。
然而，整整一夜的搜寻，却始终找不到关于商绾一所中奇毒的记载。
晨光刺破云层，裴昀之望着满地散落的医书，心中涌起挫败感。
突然，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
或许此时，只有这个人能帮得上忙。
——
丝丝细雨斜斜掠过知意画堂的雕花窗棂，将满院槐花打得簌簌飘落。
商绾一倚在书房的红木雕花椅上，看着宋玉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
那支狼毫笔在少年指间倔强地摇晃，腕间系着的青铜秤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在宣纸上拖出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当初，她也是这般，腕处绑着秤砣，将最擅长的荷花画得歪歪扭扭，最终终于练成了这招以气驭笔。
眼前的少年天赋不输于自己，想来只要勤加苦练，必然能在三个月之内悟透这技艺。
"腕力不够。"商绾一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紫檀木几上，青瓷与木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作画如行军，下笔需稳如磐石，方能挥斥方遒。当年刘仁师父教我时，每日晨起便要悬腕半个时辰。"
她伸出纤细的手腕，腕骨处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你看这秤砣，不过半斤重，却能让手腕在颤抖中寻得平衡。"
宋玉咬着下唇，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努力稳住手腕，却见那秤砣越晃越厉害，刚勾勒出的梅枝"啪"地断成两截。
少年眼底满是懊恼，失落道："本以为自己手稳，却没想到腕骨竟如此无力。”
看见这熟悉的抱怨，商绾一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起身走到画案前。
她素白的指尖轻轻搭上宋玉的手腕，腕间冰凉的触感让少年一怔，连耳尖都微微泛红。
"放轻松，莫要与秤砣较劲。"商绾一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受它的重量，顺着它的轨迹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声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里的静谧。
宋玉眸色微动，八卦的眼神在商绾一脸上打转，犹豫了半晌后，方才试探道："先生，这知意画堂的名字，是不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是不是取了您的'一'字和辰璟王殿下的'之'字？"
商绾一正在研磨的手猛地顿住，墨汁在砚台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垂眸望着自己映在墨池中的倒影，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抱歉。"宋玉见商绾一眸底的晦暗，方才反应过来，连忙慌忙道，"我不该提让您伤心的人......"
"他从未让我伤心。"商绾一打断她的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记忆，"反倒是我，总让他难过。"
她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枯旧的槐树枝桠洒在青石小径上，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槐树下的白衣少年，闯入她的画板。
宋玉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追问。
他知道商绾一看似淡然，实则将所有心事都藏进了笔墨丹青里。
"今日便到这里吧。"商绾一收拾起画具，指尖抚过案头的狼毫笔，"明日卯时来继续练习，不可偷懒。"
送走宋玉后，商绾一独自站在画堂前的回廊下。
晚风送来梨花的清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她低头看见廊下石桌上的锦盒，打开时发现是一盒精致的梨花酥，酥皮上印着小小的梨花纹样，分明是裴昀之派人送来的。
"小姐，要留着吗？"玉珠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商绾一轻轻合上锦盒，指尖在盒盖上摩挲："留着吧。"
天边那最后一抹晚霞，在女子眸中碎成星星点点。
"这或许是我与他......唯一的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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