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早已停歇。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满地斑驳的银辉。在帝丹低沉平稳的叙述中,臻歆终于了解了他的身份和过往。
“……所以,之前为何要骗我们?” 臻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帝丹沉默了片刻,坦诚道:“怕你们知晓真相,心生畏惧……不肯接受我。”
这个答案,与臻歆心中隐约的猜测,分毫不差。
“你……究竟多少岁了?”臻歆忍不住问道。
帝丹沉默片刻,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悠远:“记不清了……总之,是很老很老了吧。”
臻歆心头微微一跳——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妖怪”。他又问:“所以,你每到一个地方,都待不长久?”
“通常是在某个地方寻不到线索了,便会离开。”帝丹的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淡漠,“若是喜欢的地方……也会待到腻味了再走。”
忽然间,他想起一事,语气立刻染上紧张:“你与臻意是孪生……他今日是否也需应劫?”
臻歆只当他是寻常关心,平静答道:“他不会。”
见帝丹面露疑惑,他耐心解释:“他或许继承的人类血脉更纯粹些。活了五百年,也不过招来过一次天劫。而且……”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庆幸,“他颈间那块玉颇为神异。寻常小妖不敢近身,天劫降临,那玉便会自行发光护主,天劫根本落不到他身上。这真是老天爷予我的莫大恩赐,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已失去他了。”
臻歆陷入思绪,一时出神。帝丹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酸涩的怨念——那护身宝玉,莫不是被臻意在娘胎里便从臻歆手中“夺”走了?这念头甫一升起,他便惊觉其荒谬与阴暗,立刻强行掐断。
为了驱散这不适,他抬手随意一挥。头顶浓密的枝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温柔拂开,瞬间向四周散去,露出澄澈无垠的夜空。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草木的馨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他自然而然地将手臂重新环住怀中的狐狸,甚至将身体又朝那团温暖柔软的茸毛贴近了些。离他越近,那份源自心底的暖意与窝心感便越发清晰。
念及他替自己挡下天劫,臻歆默许了这份亲近的索取。他仰头,目光穿透散开的枝叶,望向那片被彻底展露的天幕。一轮清冷的弦月高悬,万千星辰如碎钻般洒落,闪烁着静谧而永恒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美,不染尘埃,恰如……帝丹那执着寻觅之心般的纯粹。
他方才说,他原是高山之巅一株灵花。不知从何时起,遗失了至关重要的一颗心。自此,便开始了这漫无边际的追寻。误入此间,未曾杀生,亦未曾真正亲近过谁。所行之处,遇柔则弱,遇恶则刚。一切所为,不过是想寻回那颗失落已久的……无垢之心。
臻歆并非花妖,除了知晓花妖之心并非寻常内丹外,对其真正作用实在不甚了了。听帝丹诉说多年寻觅,走走停停,与他们兄弟一般,也是无根浮萍,无处长久栖身。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触悄然滋生。然而,他仍感困惑:“为何一定要找?那颗心……对你而言,或许早已失去作用?何不……直接追寻仙道?”
帝丹的面色瞬间染上深沉的惆怅。若非遗失此心,他又怎会流落至此,又怎会遇见眼前之人?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臻歆身上。若说清冷的月光慷慨地洒满了整个大地,那么此刻,漫天的星辰仿佛只愿坠入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帝丹看得痴了,心底那份想要亲近、想要触碰的渴望,再次难以抑制地翻涌。纵使对方此刻就枕着他的手臂,被他另一只手环抱着,他仍觉咫尺天涯。
他情不自禁地将额头轻轻抵上狐狸毛茸茸的额头,声音沉入遥远的过往:“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想要它。而我……给不出来。所以……他就不要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穿越时光的疲惫与痛楚,“我踏遍万水千山,只为寻它……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臻歆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原来……这是一只为情所伤、流落人间的妖。难怪他身上全无寻常妖物的戾气,偶尔流露的孤寂剪影也终于有了答案。自古情之一字,最是伤人。母亲临终前的告诫犹在耳畔:心若决定交付,既要准备好被人珍视,更要准备好承受被彻底摔碎的痛楚。
夜风穿过散开的枝叶,带着凉意。一人一狐陷入了各自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互不打扰,却又共享着这份无声的哀伤。
最终,还是臻歆率先从思绪中抽离。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帝丹的伪装,轻声问道:“你要寻的……恐怕并非那颗‘心’。你真正要找的……是他吧?”
一语中的!
帝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股被看穿的无措瞬间攫住了他。
“被我说中了?” 臻歆的声音带着洞悉的平静。
帝丹猛地半坐起身,低头凝视着怀中的白狐。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与认真:“是……但那些光阴,已然虚掷。如今……我不会再找了。”
“为何不找了?” 臻歆惊诧地仰头。帝丹的脸就在上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专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这样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想要看清其中深藏的答案。
“去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帝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释然,“与其耗费无尽岁月,追逐一个或许永不可复得之物,不如……珍惜眼前之人。你说……是不是?”
“眼前之人”……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臻歆心中激起千层涟漪。情思的藤蔓,仿佛只在这一念之间,便悄然破土萌芽。帝丹这豁达通透的答案,彻底搅乱了他方才还带着怜悯与理解的心绪。
帝丹的脸庞缓缓低下,那形状优美的红唇近在咫尺。臻歆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敏感的鼻尖。心跳骤然失序,如密集的鼓点般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竟无法分辨,自己此刻……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帝丹停住了。
停在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近到只要臻歆微微抬头,或是帝丹再低下一分,双唇便能轻易相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呼吸交错,目光胶着。
最终,帝丹只是极其克制地、轻柔地将一个吻,印在了狐狸毛茸茸的头顶。
“夜深了……睡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错觉……方才他眼中那深切的、几乎带着恳求的等待,一定是错觉!
帝丹说完,便迅速躺下,紧紧将白狐拥入怀中,同时闭上了双眼。唯有这样用力地拥抱,唯有这样紧紧地闭上眼,才能掩饰他此刻几乎失控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那差一点就要倾泻而出的、无法自控的渴望。
不能再惹他讨厌了。
天知道,刚才那一刻,他需要耗费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强迫自己从那诱人的距离移开。
臻歆借着月光,疑惑地瞄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帝丹。那人呼吸均匀,眉宇舒展,似乎沉入了久违的安眠。臻歆却毫无睡意,独自仰望着散尽乌云后格外澄澈的夜空。星子疏朗,弦月如钩。他神色纠结,心头反复咀嚼着帝丹那句“来者可追”。
来者可追……指的是谁?为何要对着我说?
方才……他分明想……为何又停下了?是怕我动手?我……当真会打他吗?
思绪纷乱如麻。这个半路闯入、身份成谜的花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搅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无数疑问盘旋不去,让他辗转反侧,竟独自思量到了月上中天。
而被臻歆腹诽的帝丹,此刻却真真正正地沉入了梦乡。怀抱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定,他仿佛冬日里深埋沃土的种子,静谧安然;又似被母亲温柔环抱的婴孩,不谙世事,连漂泊已久的灵魂都得到了彻底的休憩。
臻歆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从帝丹的臂弯里挪出。他毫无睡意,也担心自己的重量压麻了对方的手臂。思来想去,他决定去寻回那把遗落的伞——伞面上有他亲手绘制的画,伞骨结实耐用,平白丢了实在可惜。
离开前,瞥见帝丹在夜风中微敞的衣襟,臻歆顿了顿。他化身成人,俯身拾起一件帝丹未穿的里衣,将自己裹紧。又将帝丹那件略显宽大的外衣,轻轻覆在了他身上,权当一床薄被。
半人高的荒草叶尖上,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沉寂许久的夏虫开始试探着鸣唱,此起彼伏。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臻歆清瘦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分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漉漉的草丛中,鞋袜和衣摆很快又被浸湿。那时风狂雨骤,他实在无法确定伞被卷去了何方。好在月色极盛,银辉遍野,即便一时寻不到,能在如此澄澈宁静的夜色下漫步,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那把伞很大,比寻常油纸伞宽上一倍,足以容纳两人并肩。伞面是沉静的棕铜色,几株金线勾勒的牡丹在夜色下亦难掩华彩。臻歆四下仔细搜寻,目光终于锁定在远处荒草丛中露出的一角熟悉弧度——原来伞已被狂风掀翻在地,伞柄的颜色与枯草相近,难怪不易察觉。
他心中一喜,提着湿漉漉的衣摆便朝那方向快步走去。
“臻歆——!!!”
一声凄厉焦灼的呼喊,如同利刃骤然划破夜的宁静,从不远处的树屋方向传来!
臻歆伸向伞柄的手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帝丹!出事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猛地转身,踏碎满地月华,如一阵疾风般朝着声源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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