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御史台后堂却灯火未熄。
江砚洲立于案前，手中握着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
“这是何人送来的？”他沉声问道。
属吏躬身答：“今晨天亮时分，衙门外忽有人敲门，来者身量高大，头戴笠帽，扔下这信便消失在街道中。”
江砚州指腹轻轻摩挲那封密信纸角，信纸粗糙，边角微卷，显是辗转而来。
他不再犹豫，拆开信封，视线沉沉地落在信中几个关键字眼——“赈银短账”、“盐引倒流”、“顾氏手笔”。
这封匿名的密信，措辞异常沉稳，字里行间透着笃定；所附账册图样，墨迹陈旧，毫无涂改痕迹，显然是尘封多年的旧物。更关键的是，信中提及的几桩隐秘，多年前确曾有模糊的风声在暗流中涌动过……绝非空穴来风。
他心知，这可能不是随手的诬告。
他目光微敛，片刻后低声道：“吩咐人去查一查苏州嘉宁十四年的盐税出账、以及当年顾通判下属是否有人忽然离任。”
属吏躬身领命：“是！属下即刻去办。”
后堂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江砚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青砖地上。
“嘉宁十四年……”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关键的时间点。
那一年江南水患，朝廷拨下巨额赈银，却伴随着一些语焉不详的账目不清的传言；盐务上似乎也出过不大不小的风波，只是当时他尚未执掌进入御史台，且风波很快平息，未曾深究。
如今这封密信，竟将“赈银短账”与“盐引倒流”这两桩看似不相干的事，同时指向了苏州，指向了时任苏州通判的顾家。
“顾清薇……”
若罪证坐实，很可能顾家得全族流放，那她……怎么办？
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
翌日，顾清薇收到江砚州来信，邀她一同冰嬉。
当夜她早早便睡下，为得便是保持第二日的容光焕发。
约定当日，江砚州早早便派了马车来接，顾清薇携紫苏上了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冰嬉场。
冰嬉场上热闹非凡，男女结伴相携嬉戏者不在少数，饶是天寒地冻，也挡不住他们热烈的情谊。
这个朝代的男女之防并不算特别严格，像现下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结伴而行的举动，并不至于引人非议。
江砚州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马车至前，他淡笑撩开车帘，唤道：“清薇姑娘。”
顾清薇今日系了一个厚厚的兔毛围脖，精巧的脸颊偎在绒毛里，一双灵动明眸顾盼生辉，不自觉便让人心生喜悦。
她展颜一笑：“江大人。”
江砚州伸手扶她下车，一边致歉：“今日衙门有些琐事处理，所以未能亲自去接姑娘，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江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能邀清薇一同出游，清薇已是喜不自胜。”她抬眸，眼里笑意满盈。
“那便好，能与清薇姑娘同行，澹之亦求之不得。”
江砚州引她至早已备好的位置，仆从已将一应用具安置妥当。
“清薇可会冰嬉？”
侍从正俯身为坐着的江砚州穿戴，那冰鞋护具质地精良，隐现贵重。
顾清薇眸中掠过一丝失落，轻轻摇头：“清薇自小生在江南，江南……鲜少落雪。”
“无事。”江砚州莞尔，语气温煦如春风：“一会我教你便是，清薇这般冰雪聪慧，应是一学就会。”
他又转头吩咐道；“知白，将我替清薇准备的用具取来。”又回望她，目光柔和：“你的婢女……可会穿戴这些？”
顾清薇微怔，侧身用眼神询问紫苏，紫苏无辜摇头；“小姐，奴婢……奴婢见都未曾见过，怎会知晓如何穿戴。”
顾清薇羞赧红了脸，语露歉意：“抱歉，不如……我今日便在这等你吧。”
江砚州此时已穿戴齐整，闻言立时命侍从解下冰鞋，几步便走到她跟前：“无妨，既来了，岂能让你失望而归？”
声音放得更轻缓：“我身边没有随行的婢女，不若我来帮你可好？”
他话音刚落，顾清薇便倏然垂下了眼睫，脸上飞上一片红晕，声音糯糯道：“清薇……怎好劳烦江公子……屈尊。”
江砚州走的更近了些，声音温润如清泉，带着诱哄：“清薇怎如此见外，……唤我澹之可好？”
顾清薇闻言，飞快抬眸瞥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粉嫩的唇瓣抿了又抿，最后轻轻柔柔地唤了句：“澹之哥哥。”
江砚州脸上笑意漾开，如一轮初升的暖阳，明亮又和煦。
很快，江砚州便替她穿好了冰鞋，然后让紫苏给她戴上了厚厚的护膝和护肘，确保即使不小心摔了，也不至于受伤。
“小心脚下。”
顾清薇被江砚州稳稳牵着，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
她自然是会滑冰的，但她得装不会呀。
踏上冰面的瞬间，她便猛然攥紧了江砚州的手，指尖都用力到发白，像只受惊的雏鸟，努力攀着这根峭壁上唯一的树枝。
“别怕，”江砚州的声音低沉而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定的力量，清晰地响在她耳畔，“看着我，放松些，断不会让你伤着。”
顾清薇努力稳住微微发颤的腿，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几乎挂在了江砚州身上，脸颊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染上层层红晕，衬得围脖里的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江砚州足尖微动，身形一转便与顾清薇相对而立，他炽热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的掌心，“先试着感受冰面，双脚微微分开，与肩同宽，膝盖放松，重心微微向前倾。”
“试着往前滑动，别怕。”江砚州耐心地引导着，带着她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冰刀与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感觉如何？”
察觉到自己动了，顾清薇眼眸倏地一亮，绽放出惊喜的笑：“澹之哥哥，方才……我是滑动了么？”
江砚州含笑颔首，赞许道：“嗯，清薇真厉害。”
在他的耐心细致的引导下，顾清薇又颤颤巍巍地滑出了一小段距离。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引来她恰到好处的低呼和依赖性地紧攥。
“对，就是这样，重心放低些……很好。”江砚州的声音带着笑意，始终在她身侧，保持着一种既能随时扶住她，又不会过分压迫的距离。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因一点点进步而瞬间亮起的眼眸，看着她脸颊上那层因运动而愈发娇艳的红晕。
“澹之哥哥，我……我好像找到一点感觉了？”顾清薇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的试探，仰起脸看他，眼眸亮晶晶的。
话音刚落，冰面忽地一滑，她脚下一崴，整个人失了重心，轻呼一声朝前扑去。
江砚洲眼疾手快，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稳稳接进怀中。
她扑进他怀里，额头贴着他颈侧，鼻端嗅到的是男子身上清淡的檀香与书卷气。他的手臂牢牢箍着她的后腰，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
“吓着了？”他低声问，语气却意外地沉了些。
顾清薇一时未敢抬头，只听得心跳在耳边砰砰作响。她的手还扶在他胸前，隔着厚衣，能感觉他心跳微快。
她摇摇头，嗓音轻得像羽毛：“……没事，是我不小心了。”
江砚洲低头看她许久，忽然轻声开口：“清薇。”
她怔了一下，微仰头望他。
他的神色已收起方才温和的笑意，眼底却多了几分深藏的凝重，语气亦不再轻快，低低地道：“你可曾听过……苏州嘉宁十四年的赈银旧案？”
顾清薇眸光微动，却佯作不解：“赈银旧案？清薇只是小女流，不大关注这些朝廷旧事……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砚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凝神片刻，才缓缓开口：“昨日有人送来一封密信，信中所提数事，俱为旧年陈账，却皆牵连重大……其中，有几处线索，指向的正是苏州盐务与赈银……”
顾清薇眼中惊色一闪而逝，复又垂眸轻声道：“……那江大人可当得此信可信？”
江砚洲静静凝视着她，嗓音低缓却沉着：“我未曾立断。只是……这信中所附账册为旧年真迹，字迹无篡改痕迹，所言所指……不容忽视。”
顾清薇未言，唇畔却几不可察地轻轻勾了勾。
江砚洲顿了顿，语气忽地柔和下来，像是忍了很久才终于说出口：“我只是不愿你……被此事牵连。”
她忽地抬眸看他，眼中像有一点慌，又像有点什么藏不住的情绪。
“若真牵连至清薇家中，清薇……是否也该被问罪？”她试着问。
江砚洲抿了抿唇，“……按例，罪名若实，顾氏全族不可逃脱。”
他这话说得克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声音低哑了几分。
顾清薇垂着眸，指尖悄然收紧，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那丝细微的颤意。
“澹之哥哥。”
她忽然抬眼看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安静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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