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亥时,李府熄灯闭户。江昭翎和衣躺了,闭目养神,然而白日之事毕竟古怪,正是心绪烦乱之际,忽然听得一声尖锐的狐鸣。
且不说镜师一行见过多少狐鸣勾引书生的例子,就是话本里也将此事描摹了千百回。江昭翎略一翻身本不欲理会,然而脑海里忽地有一个小五跳将出来。
小五此时应该发觉他不在,就偷占了他的床呼呼大睡呢,李府之事与他能有何干?
……然而这崽子的脸偏偏挥之不去。
……一只小狐狸罢了,但你真能安心地倒头大睡么?
狐鸣一声接一声,江昭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猛地起身。
北斗斜指东南,三更天,恰是潜行好时候。
江昭翎惯走偏门,循声而去,绕莲池,过厢廊,只见那“涵虚堂”匾寒光烁烁。
果不其然,是这镜子捣鬼。江昭翎本已将撬锁的家伙笼于袖中,然而轻轻一推,镜室门扉竟未上闩。脚下略一迟疑,仍自悄然踏入。
江昭翎环视一圈,室内半个人影也无,只有那八曲连弧纹古镜尤自立于中堂,沉沉罩着一方绛纱。
不好。江昭翎耳力有限,方才听声辨位之时须得全神贯注,如同被丝线牵引,兀自行至此处。回头之时,连镜室大门也不知所踪了,只有满室沉沉雾霭之中,一面古镜隐隐泛起微光。
江昭翎并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案子,若镜中承载着与人休戚相关的怨怼、执念与宿命,有时就会显出某些异兆,引人前来。被引入镜者自然历经一番险象环生,幸运者趁机厘清了累世的因缘,不幸者便莫名其妙地埋骨于此,甚至魂魄也不知所踪。
江昭翎默视古镜半晌,一步步缓缓走上前去。
既来之,便不是躲能躲得掉。
人与镜面面相觑。或者是人与人,抑或镜与镜。
江昭翎摩挲着腕间手串。这手串笼共十三颗珠子,除黑曜石、蜜蜡、血玉等之外,还有自民间法器上拆下的种种奇物,以引魂之线穿了,经年积累而成,戴上可御邪祟、驱梦魇,也算件看得过眼的法器。
然而眼下情形是个只能以身涉险,不破不立的。
江昭翎缓缓将手串褪下。离腕的一瞬间,室内空气微妙地波动起来。
他一把将镜上罩纱掀开,带点奋勇求生的决心,又有点自暴自弃的死志。
镜面登时大亮。
窒息。
江昭翎犹在水底,动弹不得。
与此前无数个夜晚一样,镜炉里火焰喷薄欲出,呼啸作声,一旁将入镜炉的材料被对折绑成一个惨叫的茧。
父亲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狂热,熔炼的动作行云流水。
江昭翎的双手开始颤抖,但这是个躯体的反应,他并未觉得如何惊慌。就像这面前景象对他而言是个经年梦中演练的情形,一个陈旧的档案,他既无法消解与治愈,又不必像儿时一样,为此哭成一个实失体面的泪人。
这镜子大费周章,就为让自己看这已经看了千百遍的东西?
……在双手之后开始颤抖的是瞳孔。
那束狂热的目光突然转向,一个硕大无朋的身躯飞扑至江昭翎身前,一张扭曲的面孔不容躲闪地占据了视野的全部。
就这样看着他。
梦魇,镜子,火焰,一切都是假的,但江昭翎就在这束目光里被攫取了整个身心。
识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轮到你了。
天旋地转,热浪扑面。
镜炉就在眼前。
江昭翎拼命挣扎,但手脚并未移动一分一毫。
背后伤疤爆发一阵尖锐的痛楚,但在恐惧面前不值一提。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道清心咒于识海炸响前的瞬间,江昭翎看到的是一个黑影挡在身前,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镜炉。
江昭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自己冷汗涔涔,两股战战,是靠着什么东西才站稳。凭最后的理智调息几次,方能颤抖着睁眼。
……是镜室。
江昭翎双手冰凉,没有一丝活气。手串珠子本是凉的,一颗颗贴着皮肤滚过的时候,竟然能觉出几分温暖。更干燥更温暖的双手自背后伸出,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划过手腕的时候,手串下的苍白皮肤仍在微微颤抖,青色血管几乎装不下狂乱的脉搏。
那双手复握住他肩膀,将他整个转了过来,仍自不撒手,将他扶稳在原地。
江昭翎盍眼调息几度,方才缓缓抬头,鼙鼓般乱撞的心跳当中跃入眼帘的,赫然是白日里的神棍面孔。
是陆月暝。
那双桃花眼中原本盛着的派头与机锋、调笑与客套都在此时剥落殆尽,竟然流露出某种堪称温情的关切。那双仍然落在肩上的手则与之相反,处处透着不容反抗的可靠与……狂热。
一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扰人清梦:
“你摘下来太久了。”
陆月暝终于松手,复又低头,理了理那手串上的魂线穗子。
又是一阵沉默。比及江昭翎堪堪回神,一切语言都显得徒劳了。
江昭翎只低声道:
“……多谢了。”
陆没接,只又捏了捏那手串扣子,确认是系上了。手指离开江昭翎腕间时极为缓慢,沉默生长,一如镜室中不动声色的黑暗。
陆月暝再抬头时,已经又是一副端方神态,仿佛一切反常皆为幻觉,那双桃花眼仍能作为无数本风流野史的坚实基础。他振袖作一手势,延请江昭翎一道踏出镜室。
……饶是江昭翎此时心力交瘁也不禁腹诽:果然钦天监的人通通欠扁。
江昭翎还残存几分擅闯主人家藏室的羞惭,陆月暝则完全如入无人之境,神色与进出钦天监的省经阁并无差别。神棍的架子去而复返,陆月暝率先开口:“江先生这法器厉害得很,敢问尊器大名?”
江昭翎:“十三点。”
陆月暝:“……方才我明明救过先生。”
江昭翎冷冷一笑:“此物的确名为十三点,可是过于粗鄙,冲撞了大人?”
陆月暝目光先落在江昭翎腕间,复缓缓抬起,深深看入他墨色眼瞳。
“甚妙。”
二人走出院落。江昭翎说不清此时心头的无名火气是从何而起,或许是因为自己狼狈姿态被人看见,或许是点旧事勾起的移花接木的恨意,总之让这姓陆的莫名受了场无妄之灾。此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本自纯熟的客套话,也实在赧于继续过河拆桥地刺他两句,欲要补救而不得,素日里舌灿莲花的负局先生此刻竟只能缄默不言。
那陆月暝大概只是当他心绪不佳,竟也并未出声,只是悄然上前,始终先于江昭翎半步,颇有些怕他跟丢了的意思。
饶是江昭翎此时心头迷雾重重,也忍不住腹诽他潜行尚书府时未免太过轻车熟路。
怀疑归怀疑,江昭翎还是乐得不带脑子地跟着他,心中盘算皆是镜中之事。
镜道玄妙,自有因果,但无论是旧事之因还是未来果报,一面镜子都只能映出固定的其中一种。镜中景象自然有依据镜主人执念变形的可能,但令江昭翎心惊的是,自己镜中一游所见,竟都是真的。
唯一的疑点便是入炉的黑影。彼时自己命悬一线,竟自昏死过去,醒来时业已获救,但对到底如何脱的身,则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如此,那个替死鬼到底是个真相的提示,还是他心里最阴暗的想望?以此推之,到底李家公子的命数是真的被瞒天过海,还是只是老尚书一厢情愿的侥幸?
江昭翎脑内思绪电转,而脚下步履不停。穿行之时,眼前一暗,原来是路过假山。小路一窄,陆月暝自然上前,彻底与江一前一后。
陆月暝这厮生得未免太高挑些,竟比翩翩江公子高了半头。造型也颇风流,头发束起一半,另一半柔顺地披散肩上,发间还编入一个青铜吊坠。
园林造景时讲究个天然成趣、不露匠气,然而山石当中足供一人通过的孔洞大抵还是人工斧凿的罢。二人无言,前后穿行于黑暗洞穴当中,所闻者唯有两缕静谧的鼻息。
在走出的一瞬间,天光忽现,陆月暝那枚青铜发坠正正悬在江昭翎眼前。
坠子纹样与铜镜形制肖似,环形之内外圈是十二星宿、六十四卦,内嵌两组对称波形,细观之下,竟有两个小小人形,似镜像倒影。
江昭翎呆楞在原地。
那纹样他当然不会不认得。
背后疤痕处又隐隐作痛起来,江昭翎知道那也是个心理作用的反应,实则早就应该不痛了。
早就应该……不痛了。
前方那道修长身影也慢慢停住脚步,转身回望,与江昭翎四目对视。
“……陆大人这发坠,甚是特别。”语气极轻,像是随口一说,每个字却都像裹着野火。
陆月暝静静地打量江昭翎三秒:“我知你熟悉这印记,还以为你会比现在更早发现。”
江昭翎微微皱眉。他说的是“印记”,而非花纹镂刻。
饶是江昭翎再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也已明白,汹涌于这座小小府邸之下的是无边的深潭,从自己踏入的第一步起,便再无全然抽身的可能。
江昭翎胸口涌上万语千言,一时语塞,缓缓开口时只剩下:“是我愚钝。”
是我愚钝。几世几代的宿命仇怨,怎会是一点神棍伎俩就能躲得掉的?
陆月暝轻叹:“江大人眼亮心明,一向如此,何谈愚钝?”
……这一向二字,又是从何说起?
陆月暝伸手理理头发,那枚吊坠放到身前,晃着江昭翎的眼。
“想必你有很多疑问,我亦是如此。不如我们各自问三个问题,若不便回答就可以不答,若是回答了就必须句句真话,知无不言。你意下如何?”
好一个不矜不盈、进退有度的陆大人。
江昭翎心念方动,正要点头之时,陆月暝的手势已经打了出来。
“更深露重,回屋说吧。”
江昭翎的直觉越发紧绷。陆月暝既然可以将面上工程做到如此高度,为何又处处漏出一点与端方面孔全然不符的急切?
打起来!打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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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惊梦:血祭经年积魇魔 影焚转瞬扶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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