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名字吗？”
“名字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么称呼你？”
少年背过身去，并不想在理会她。
“那我来给你取吧——你看起来冷冰冰的，幻术比我还厉害那么多，整个人都不怎么真切…啊！就叫你凌幻了，怎么样？”
凌幻——最初的冬日。
少年忍无可忍，揪起女孩的领子：“不怎么样，神明的名字是由信徒赠与的，犯不着你来给我取这个名字。”
悬在半空中的女孩子咧嘴一笑，晃了晃身子竟然蛮力挣脱了少年的右手，然后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那我就来当你的第一个信徒怎么样？”她很清楚怎么惹凌幻生气，怎么让他心如乱麻。就比如现在，他越不开心，她就应该越开心。
好像她的性子生来就顽劣得让他无法忍受，又好像她自始至终都带着玩味的笑容。
可其实她没有，只是无趣的世界里，她给自己寻了点乐子。
而不巧的是，比起规则赐予她的使命，她更迷恋那种让他恼羞成怒的感觉。
她没有收紧怀抱，而当少年伸手去扯她的两只不安分的爪子时，她一下子用力了。
少年吃痛：“呃，你给我轻点……”
“哦？这是可以抱了?”
“不可以，你这个……呃，松手！”他又羞又恼，此刻还带着明显的痛苦。
欺负一个灵源还没完全汲取的幼神确实很不厚道，但是此刻不欺！来日就被欺。女孩吐了吐舌头，在冰簇刺穿自己之前，她已经笑嘻嘻地退开了三米远：“呀，我的神明啊，你还得加把劲哦，现在这个水平是打不到我的。”
她的神明……
一个外来者，怎么就这样没有规矩的直接称呼自己是她的神明？
幼神的确有着成为万人敬仰的慈悲者的目标，这几乎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生来就知道一个新的世界需要什么。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信徒是这一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一切荒唐得就像是一场还没有醒来的梦。
长发如雪的神明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人，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却又憋着一丝不甘与愤懑。
而敏锐的少女竟然转过头来，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了个委屈的表情：“成为我的神明是一件这么不堪的事情吗？”
心态有了些微的变化，还没来得及等他细品，那个人就瞬移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是亲昵的笑容，漆黑的眸子却让人无法看穿：“你明明知道的，如果我想的话，你也应该是我的信徒。”
“我并不知道。”
外表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伸出手掌捏住了他的脸，他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她依旧笑着，不再言语。
他却在心底听到了她的声音——向我的神明起誓，请求他给予一个旧世界的「漂泊者」一个立足之所，我愿意向他献上我的忠诚与力量。
海洋般的眸子轻颤。
她知道他听到了。
“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接下来就好好安慰一下自己吧。值得一提的是，你回应与否其实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她松开手别开目光看向了触不可及的天穹：“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早该知道一时的心软并不能改变她为所欲为的本性。
自己没有驱逐她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来是实力不足，第二个原因他解释不清。
无名之人留了下来，她好喜欢笑，看了他就笑，靠近了就缠着他让他给她取个名字。他原先故作生气的样子就是一言不发，但是恬不知耻的“信徒”会把他拥入怀中。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她呼出的气流打在他的耳廓上，与寒冷干燥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拥抱本身也是，她确实没有恶意，那种见了面就凑上来的样子奇迹般地没有惹他生厌。
这不意味着他会上当，赐予她为神的前提条件——念出了那个名字，自己就成为了她的信徒，他可不想和这家伙通感。
幼神本身就很少有情绪波动，但是她的出现，让他的脾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可喜可贺，忍耐的阈值升高了。
神明的教导者原先对无名之人的敌意也因为神明心态的变化而消减。
它甚至会在她没有找上门的时候问一句：“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或者是在她找上门的时候，扮演着门铃的角色：“她来找你了。”
神明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缘由，终于在某一天拧起眉头：“亚修伽，别跟我提那个人。”
“她受伤了。”
口是心非的神明消失在冰原之上，瞬息间出现在了他唯一的一个信徒面前。
她的双膝被红黑的腥臭液体没过，黑发披散下来，发尾被血海腐蚀，神明出现时她并没有抬头看他，他第一次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也是第一次看她这般平静。
平静得就像是来自无法驱逐的寒冬的黑夜。
“这是上一个世界的遗骸？冰原周围全是……”
神明踩着浮雪走到了她的面前，把她拉了起来：“嗯，消解掉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在血海之中发现了一个孕育着的胚胎……”
少年低头检查着她手掌的伤口，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嗯，我知道，亚修伽也告诉我了，因为旧世界的规模太大，崩解过于严重，所以新世界会给予我更大的权能——不过，似乎是过头了，它们就又孕育了祂。”
“所以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想着这些东西还真是没完没了，明明我也没多少力量。唔，你的伤口恢复得好快，你是不是有对应的权能，看来是亚修伽大惊小怪了。”
少女神色莫测：“难怪他们想要我的性命。”
少年疑惑地抬头：“什么？”
那个无比熟悉的笑容又出现了：“臣民迫不得已反抗他们的神明的缘由啊——那个被我称呼为「兄长」的神明，为了保护我，将我送离了那个本该覆灭的国度。凌，我不是漂泊者，我象征着毁灭。”
少年愣住了。
“你还会把我留在这里吗？你的同情心是否还能够支撑着你的这个决定？”
在神明的惊骇之中，她竟然还能维持着微笑，语气淡淡：“既然我已经是你的信徒，那么你有杀了我的权力。”
“当然，如果你不怕未来我会成为你威胁的话，我更希望你把我留下来。”
◆
世间失魂落魄者在少数，找到遗失的游魂便能缝补。世间无心之人遍布，但仅仅是行尸走肉与他无关。他的术法可以解救任何一人，唯独不能拯救迟暮。
她将自己的灵魂遗弃，神明的残缺灵魂很轻，不知道能够跟着风飘到哪一角落。仅仅是找就让他用掉了一部分灵源，他所持有的灵源与无垠大海一般深不可测的无限灵源相比，“极致灵源”就像是娟娟细流，但好在，勉强够用。
将灵源本胚抽成丝，汇入海洋，他便能掌握全界海洋的动向。无论是船只的方向，阳鸦飞到了哪一层，还是水底那些庞然大物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
灵魂可能是残片形态，也可能拥有□□，并且灵魂会拥有自己独自的意识，他们可能愿意与主魂融合也有可能不愿意。也有一部分灵魂，如魅魂，那个一笑倾城的长发灵魂，会自始至终愿意留在远处等待。
好在她的灵魂碎片还不至于跨过界碑，流浪到其他三界去。
不过倒也要特别小心她的善魂可能会一脸慈悲的把自己送到别人嘴边，说吃了她能延年益寿……而恶魂可能能把一个国整得天翻地覆……
他长叹了一口气。
“情动仅为一心劫，善意唯救一个人，魅映可为一城知。恶念摧一国，神力毁三界。”
冰原上立起数根棱柱，数道光穿出，构成了一面巨大的镜面。这个方法是他最先想到的方法，也是最高效的方法，但是也是他最不想用的方法。
以自己与她的记忆，还原所有与她有关的细节，来构造神明的倒影，以他们的双眼来替自己找到迟暮的灵魂碎片。他们的脚步会随着这个世界的演变而走下去。
只不过因为「照影」终归为神明的照影，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允许这些冰屑被污染。
当照影诞生，他便播下种子；死亡，雪地里就会长出一朵血红的花。
彼时他就会知道，是时候，去取回他短短一生的记忆了。
除此以外，还远远不够。他知道迟暮曾经在偷懒的时候费劲心思想要锻把有自我意识的刀来，原因是他不给她打刀。她却别扭地说是自己不陪她讲话，她要刀陪她讲。
凌幻那会权当她又在闹着玩，没想到最后确实是让她锻了把“刀”出来……用尽世间珍贵的材料，“天幕”的星泥，“隙间”的骨粉，原层初木去烧的木炭……还放掉了自己一大碗血差点没死在火炉边。
嗯，一把稀泥一样黑漆漆的“刀”。
想到这里，凌幻心情微微一晴，难得地笑的一下。
然后就用一只雪白的碗，掬着那一碗黑泥。跑到他跟前哭得叫那一个可怜，她倒也知道凌幻喜静，反正就是压着声音，没囔出来。
自己接过那个碗，去接她潺潺流下了泪水。
迟暮：“这样能凝固起来？”
凌幻：“不能。但是你眼泪滴我袍子上了。”
“呜哇！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好歹是我的神吧，怎么不帮我想想办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剑会这样。”其实他知道，她需要往这泥胚里面在添点金属进去。那会只是单纯想看她吃瘪，一开始便没有告诉她。这个小混蛋嚣张太久了，难得看她受挫，他才不想放过她。
结果那天夜里迟暮以自己太难过了，眼睛都哭模糊了的理由，赖着不走了。
凌幻瞪她：“出去。”
迟暮摇头：“不要。”
“那从我的床上下去。”
“不要。”
“……我要睡外面，给我趟里面点！”凌幻倒也习惯了，以往，迟暮跟自己胡闹完了，就会飞一般地闪现离开冰原，她总嫌弃冰原太冷了。可那天她认真的拿匕首在冰面上凿开了个刀模把泥巴倒了进去，甚至把亚修伽给惹生气了。然后真的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好了，只露出一个脑袋，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无声询问：你怎么还不睡？
“……”他要收回前言，“你要让它冻上的话，你可以放着让它冻，你回家去。”要冻早冻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被窝里的人再次眼泪汪汪：“我没有家，你就是我的家人。”
以往她不住冰原，在外头餐风露宿。有一次被人看见了，说是野孩子……那天回来自己被她抱了哭诉一分钟，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夜里无灯，亘古冰川室内顶部有一大片透明的冰，能将璀璨的星河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凌自己的喜好，有时他睡不着，会移动天幕上的布局。
而猜测中的拥抱并没有发生，迟暮也跟着他看着白色亮点，突然来了句：“星泥是不是研磨过细了。”
好险，刚刚差点发疯说出你要是又像之前那么用力抱我，我就会被迫帮你调整配方。
疯癫也是会传染的吗？
身边的少年突然转过身去，迟暮将手臂举高，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把凌幻吓了一跳，然后紧接着，混球的右手硬生生地从自己腰下钻过，配合着环上来的左手给凌幻抱了个结实。
少年短促地啊了一声，正想数落她，她就立马把手抽了回去。等到自己又翻了个身，面朝里面时，发现内侧已经空无一人……
也就是在那天，自己敲定了那些天自己一直在给她想的名字——心。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已经有部分记忆被用于投放人间了。
他回过神来，开始设计可以防住那碗后来成为三界第一刀器的神武。
虽然记忆没了，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瞒着她调整了那把刀熔炼的原料，常人驱使都十分危险，更不用说被恶魂提在手上的刀了。
比起照影被杀，他更害怕对方拿刀切开世界级空间，导致本世界泄露。
从此之后，凌幻的每一个照影都能够以权钥开启世界的护罩——第七层的天穹。
而那把十字星，是心送给他的礼物，取了各界的材料，制成了罗盘指针的形象，也成了每一个照影识得的钥匙。
用剩的材料，潦草地掺了血，和成了一碗泥。
然后故意跑到自己面前哭诉着材料不成形了。
这便是「末日」的由来。
◆
这是一场夜谈。
“象征着陨落与终焉的创造之神「迟暮」，在灵魂残缺的岁月里，她有过很多名字。”
“她的名字绕来绕去，最常用的还是“云尹”，也用过“夜泽”，“云”、“泽”、“夜”、“尹”，这四个字分离又重组，就像是她支离破碎的灵魂。”
“有趣的是，林依心，我收回来的记忆里，有你的身影。”
执笔的女人顿了顿，嘴角弯弯：“你说什么？我回到了过去？用什么工具，塞谬尔身上的那几个神纹？”
凌幻没有回答，他继续道：“那个人影靠近当时的照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也喜欢你！真的，我也很喜欢你！”
“这个语气放我身上一点也不浮夸，你没必要模仿得那么像，我会想笑。”
“她很快的将目光放在迟暮身上，对，所以你也喜欢他！我，就是你的——”
林依心捂住了他的嘴，乐不可支：“得了得了，不要再学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林依心挑眉，目光随即放在了爱人身上，转着笔:“嗯……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借缪尔的时间神纹回到过去，然后找到你吗？”
凌幻对上她的目光:“是。如果你不回去，我可能就不会……”
林依心眼中一暗，逼近后者。
在捏住对方下巴的瞬间又露出了缱绻的朦胧笑容，然后与对方拉开距离。
在伴侣依旧和以往一样，故作镇定却耳垂泛红后，她看着他吃瘪，开心的笑了:“虽然我知道你在骗我啦，但是我还是愿意为你，回去一趟。”
“但是如果我回来之后，你却因为我对曾经的干涉而变得不爱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因为是你……”他顿了顿，突然不说了。
因为林依心低下头来，虔诚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她漆黑的眼眸中，有着无法抵抗的引力，她笑着回答了他：“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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