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院中一应喧喧嚷嚷,在里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万喜同裕王一起等在外间里,余光瞥见裕王横了一眼窗子,略一清嗓道:“那南绥公主当真是伶牙俐齿。”
陪在裕王身旁的还有怀远驿的驿丞,听万喜如此说,忙也附声道:“万公公说得是!此事一出,怀远驿上下已竭尽一切努力居中调停,怎奈双方毫无雅量,下官进之唯恐伤了和气,退之又恐辱没天威,实处进退维谷之境地。多亏万公公与王爷及时前来,下官心里这才有了着落。”
萧明宣托着茶,不冷不热道:“不必急着拜本王与万公公,你究竟着落到哪去,现下全看庄大人的神通了。”
驿丞心头一抖,惴惴看向那道已静静垂了半晌的门帘。
一帘之隔,便是安顿着昏迷不醒的淳于昇之处。
无论院中的吵嚷,还是外间的交谈,都没在内室里挑动任何波澜,另一位西凉副使和谢宗云像两座石狮子一样,纹丝不动也一声不响地紧盯在庄和初左右。
庄和初亦是一言不发,只管垂眸摸脉。
庄和初才一动手,谢宗云便看得出,这人使的的确不是寻常医家的路数。
先查尺脉,再摸手心,再掐中指,正是道门那一套。
西凉不奉道法,守在床边的这位西凉副使俨然是看不懂这是什么门路,将信将疑地盯了半晌,一见庄和初将淳于昇的手放下,立时急问。
“世子怎么样?”
庄和初浅浅蹙着眉,起身转到外间去,对座上的裕王和万喜颔了颔首,才禀道:“西凉贵使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世子尺脉闭合,极有可能是邪病——”
紧随庄和初出来的西凉副使不待听完,已愤然道:“果真是那南绥毒妇!”
“未必。”庄和初和气地接过话,继续道,“邪病成因亦有多种,世子掌心与中指的跳动颇有些怪异,暂且判不清究竟是惊吓还是冲撞。许是现下日头还高,需待夜半时分再看。”
是什么都不打紧,眼前紧要的只有一样,万喜忙问:“这便是说,一定性命无虞吧?”
“圣命在身,庄某定会力保世子无虞。只是……”
庄和初迟疑片刻,在那西凉副使又忍不住开口前,略含惭愧道:“不知庄某可否在驿中讨尺寸之榻,暂作歇息?冬夜往来一趟,实在多有不便,庄某一己之身倒在其次,若因体力难支误了诊断,有负圣命,那便是万死之罪了。”
驿丞明白庄和初迟疑的什么。
怀远驿出入管制严格,便是不当值的驿中官吏,也不能随意在驿中逗留,任何官员在此下榻,都要按章程层层审核报批,绝非他一个小小驿丞可以点头的。
是以驿丞也没吱声,转看向现下唯一可能在此事上拿主意的人。
驿丞的目光还没全然落到万喜身上,万喜已道:“皇上有口谕,救治昇世子之事上,庄大人一应需要,怀远驿全力配合便是。奴婢这便回去禀奏,庄大人只管安心办差。”
庄和初道了声谢恩,万喜转又看向还捧茶端坐的萧明宣。
“王爷,朝中事务繁巨,样样都离不得王爷费心。不是奴婢多嘴,只是,若不劝着王爷些,王爷过度操劳伤了身,皇上责问起来,便是奴婢罪过了。”
这话字字奉承,也字字都是撵人走的。
萧明宣难得没使威风,转手搁下茶杯,便施然起身,“本王正也有些公务要与皇兄议,就与万公公一道回宫吧。庄大人,这里,可就交给你了。”
萧明宣深深看那垂手恭立的人一眼,“皇兄对你如此信重,无论西凉世子,还是南绥公主,都容不得半点差池,明白吗?”
话里话外,庄和初都听得明白,“下官定竭心尽力。”
萧明宣言罢,仍未动身出门,又让谢宗云唤了李惟昭进来。
“本王听着,南绥与西凉使团在世子受伤一事上仍是争执不休,依我朝律例,大理寺该详加调查,厘清原委,以正视听。此事上,昇世子为何昏迷,是为关要。既然庄大人要夜半时分才有定断,大理寺是否也该尽忠职守,留待驿中,以便及时处置?”
李惟昭犹豫,“此事,下官无权擅自决断,需向何寺卿禀复。”
“李少卿在刑狱衙门里到底历练得还少。”萧明宣冷然笑笑,“刑狱之事,非只有遇案查案一项,防患未然仍是分内之责。大理寺既已过问,若然李少卿抽身而去,此处又生事端,追究起来,无论李少卿还是何寺卿,亦皆脱不了失职之罪。”
“此事……”万喜迟疑着提醒,“皇上倒是没提,李少卿是否方便在此下榻——”
萧明宣哼笑,“刑狱衙门可不是什么给人摸摸脉就能睡觉去的美差,彻夜巡防是常有的事。李少卿若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还是回去给晋国公好好磕几个响头,求你的岳丈给你挪个清贵差事吧。”
“多谢王爷提点,下官受教。”李惟昭面不改色,声无波澜,拱手颔首,“下官定在此克尽厥职,寸步不离。”
萧明宣得了李惟昭这话,便起脚出门去了,驿丞忙随在谢宗云之后送二人出门。
万喜看着李惟昭暗叹一声,这已不是他差事之内的事了,但另有一件事,晚些到御前怕是绕不过去的。
庄和初看出万喜迟疑着还有话说,一句将守在屋里的西凉副使支去内室看顾淳于昇,一句请李惟昭去院中劝西凉使团先将百里靖放回南绥下榻的院落。
外间空了下来,万喜果然将他又往离着内室更远处请了请,低声开口,“梅县主在此看顾您的身子,自然是妥当,可若是与使团生了龃龉,是否能在御前以功抵过,还要另当别论了。”
庄和初心下了然。
人是万喜点头同来的,如今惹出这阵子是非,难保裕王要怎么添油加醋,若在御前护不下千钟,他八成也要跟着受过。
万喜这是没想到裕王要与他一同回宫去,怕回程一路不够把词编圆的。
“多谢万公公提点。”庄和初亦低声道,“庄某身负皇命而来,一身荣辱已系于社稷,县主维护庄某清誉,便是维护天子威严。再则,西凉和南绥使团虽是贵客,但今日在怀远驿这般大肆喧闹,已失礼于我朝在先,县主享宗室尊封,出言训示,亦在礼法之内。”
万喜心口一舒,顿然眉开眼笑,“庄大人句句在理!县主深明大义,奴婢定会如实禀到御前。”
“有劳万公公。”
驿丞斟酌再三,为庄和初与千钟收拾了一间驿馆官员的值房。
“驿馆有章程,我朝官员因公来怀远驿下榻,只能按品阶在此院中安排,不得与各院外使随意往来。照理,该为庄大人安排一处更宽敞的客房,只是,因着今日这乱子,实在抽不出足够人手护卫大人安全,只好委屈县主与庄大人了。这值房虽小些,但四围所居都是值守的驿馆官员,大人有任何需要,定随唤随至。”
这便是说,让他们谨守怀远驿的规矩,若有逾矩之处,他们也不会客气。
虽有万喜那句全力配合在先,但实际操办起来,他们也很难做到让这位身负皇命而来的人事事签个字据留存,不合章程处,日后万一宫里追究下来,罪责落到谁身上,就难说了。
毕竟,这人虽不再给大皇子讲学了,可大皇子贴身的侍卫却还随他差遣,寸步不离。
在怀远驿这种送往迎来的衙门,不长点这种心眼儿,迟早要当糊涂鬼。
庄和初只随和地笑笑,道了几句叨扰的客气话。庄和初全然不作计较,驿丞反倒心生几分惭愧,又多差遣人来里里外外尽心安顿了一番。
一切收拾停当,已到了晚饭的时候。
云升守着规矩不肯同席,只到门外守着,待送餐食的人也从房中退出去,四下里才终于只剩千钟和庄和初二人了。
“大人,”千钟端着碗筷挪挪座椅,与庄和初凑得近近的,小声道,“西凉世子和南绥公主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
庄和初讶然一怔,正要夹进她碗中的一只烧鸡腿都顿了一顿。自从安澜院出来,千钟一直在他视线之内,并没见她与什么人攀谈。
“与何人打听的?”
“就是这驿馆里的官爷们呀。我发现了,这里头跟街上一样,人人都忍不住要嚼点最新鲜的热闹,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小声议论这事。我就装着在这院里瞎转悠,其实耳朵一直支棱着呢。这听一句,那听半句,拼拼凑凑就听全了。”
听她说着,庄和初才忽地想起来,他支应着往来驿馆官员的时候,她的确在这院里东摸摸、西看看,好像初来乍到,忍不住对什么都新奇似的。
本就是个半大小姑娘,又装得委实太像了,他且没起疑,更遑论那些官员。
千钟挽了袖子,边抓着庄和初夹给她的鸡腿大啃,边小心地压着声道:“百里公主,她是每天吃了早晨那一顿后,都会去那边园子里舒舒筋骨。今天昇世子正好也带着人去那园子里溜达,俩人碰面聊了几句,话不投机,就拌上了嘴……您猜怎么着?这时候邪门的来了!好巧不巧啊,昇世子一个转身,平地摔了个大马趴,就昏迷不醒了。”
千钟讲得绘声绘色,庄和初就着她的话有滋有味地吃了好几口白饭,“然后呢?”
“然后,西凉使团就说,他们世子自小习武,不可能平地摔一跤,定是百里公主在他们一转身的时候,趁机对昇世子使了邪术。”
庄和初还是慢条斯理地扒着白饭,“你觉得,这事里有什么蹊跷?”
千钟思量着,谨慎道:“我觉着,驿馆里的官爷都是咱们朝廷的人,没道理偏帮他们哪一方,他们说的这些过程还是能信的。至于西凉指责百里公主的话,就大有古怪了。”
“如何古怪?”
“我听人说过,现今的西凉王一点儿也不信鬼神,照理说,能得他信重,当上大官的,不管自个儿信不信,为得西凉王欢心,在人前都得是一副不信的样子才行。要顺着这个来想,真要怪罪百里公主,也该先往暗器呀什么的想,可这西凉使团的人,张嘴就扯到邪术上去了。”
千钟说着,话音低了又低,“我觉着,保不齐还真让百里公主说着了。这个坑,就是比照着您挖的。”
庄和初一时没作声,饶有兴致端详着自己刚夹到筷子上的萝卜条。
千钟看着那根被灯烛映得明晃晃的萝卜条,恍然反应过来些什么,忙道:“他们以为您是萝卜,其实,他们自个儿才是萝卜呢!”
庄和初正觉好笑,又听这人一本正经补道。
“您是大白菜。”
“……嗯?”这听着也没比萝卜好到哪去。
“萝卜实心,一眼就看得透,白菜可有千层呢,到头来,这伙子萝卜指定还是都落到您手里,一锅把他们都烩喽!”
庄和初一时不备,笑得呛咳起来,转手搁了碗筷,顺了口热汤,还是化不去眼尾如波的笑意。
“百里公主在你看,也是萝卜吗?”
千钟举着那啃了半截的鸡腿皱眉想想,摇头,“说不好。她花样儿多,白天在那院里当这么那么些人的面邀我吵架。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敢这么直着眼地跟人过吵架呢,只能比着从前在街上见过的学,也不知道火候怎么样。”
越想着当时的场面,千钟越觉得心虚,不由得问:“我没惹什么祸事吧?”
“没有。”庄和初温声道。
千钟这才踏实些,重又笑出来,“多亏大人想得周全,要不是云升守在我身边,我还真没有那么大底气呢!”
为着与他说话,千钟凑得很近,雀跃的气息似乎也将他笼了起来。
庄和初转手拿过千钟面前的空碗,盛了大半碗热汤,拿着勺子轻轻荡了荡,舀起多半勺汤,略晾了晾,送到她唇边。
“今日你们在院里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反应极快,也吵得很好。”
千钟手上拿着鸡腿,满是油渍,便也不与他推让,张口接下那一勺正正合口的热汤,笑嘻嘻道:“谢大人赏。”
值房很小,小到坐在墙下这张饭桌间,用余光就能扫遍四壁。
这里没有任何一件关乎他这个人任何一重身份的东西,恍惚间,仿佛他与她只是众生里再寻常不过,也再难得不过的一对夫妻,一日劳作之后,在灯火下就着合口的餐食闲谈。
庄和初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贪得无厌的虚像里,轻道,“有一句最好。”
“是哪句呀?”
庄和初轻轻道,“我家大人。”
今晚没床睡的李少卿:这个班我非上不可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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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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