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千钟信运数,但也不是在所有事上全都一样的信。
信运数,说白了,就是信命。
信眼前的事无论好坏都该着发生在自个儿身上。
在街上那样上顿连不上下顿的日子里,但凡遇着丁点好事,她都信这是神天福佑,让她命不该绝,好好振奋了精神往下活。
若遇着难处,走到绝路,她就只信一半儿了。
只信这难处是将要降临的好事的一半儿,就好像栗子外面裹着满是针刺的壳,只要想法子破开,就能得到一口甘美。
反正,只要愿意这么信,命里就全是好事。
运数也都是吉运。
只是,今日这事走到眼前这一步,千钟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照理说,庄和初一针一线精心编就这么张大网,一夕收口,自然该是天大的好事,可也不知怎的,直到这会儿,眼前还尽是一片满是针刺的壳,根本瞧不见甘美的所在。
庄和初在太平观情形不明,而该被他捕入网中的人,此时此刻却还好端端站在御前,仿佛胜券在握,一派不慌不忙。
那手握乾坤的至尊之人,一转眸间,又只管发愁那些花灯上的吉祥话了。
今日这桩好事,究竟要怎么好成个什么样子?
“陛下——”宫室中不知静了多久,窗外天光以肉眼可见的变化一重重薄下去,薄到室中全然仰赖灯火之辉时,门外忽传来万喜强抑着惊惶的传报声。
“陛下……”万喜被唤进门,匆匆上前,自千钟身旁路过,目光甚是复杂地看她一眼,才上步到萧承泽身旁,低声禀道,“太平观里出事了。”
“大皇子死了?”萧承泽劈头便问。
“啊?”万喜急得煞白一片的脸上狠狠一愣,忙道,“没、没,死……死倒没有——”
话还禀完,又听一问,“那是庄和初死了?”
“也、也没有。”万喜被问得心惊肉跳,赶忙道,“陛下放心,没出人命。”
“没出人命,是出了什么事?”萧承泽风轻云淡问。
万喜一面叹服着天子气魄,一面勉强定了定慌了一路的心神,眼见着萧承泽没有避忌座下那二人的意思,便也不再压着声。
“是……太平观里来报,大皇子邀南绥百里公主去看太平观珍藏的那幅观音画像,不知怎的,庄大人也在那,据百里公主称,庄大人二话不说……突然就对大皇子下杀手。”
千钟心头顿然一揪,险些倾了手中那满满一盏的茶。
庄和初与她讲御前举告的这套说辞时,她就只当这是什么话术,又或是与大皇子套好的什么戏码。
一个连烧掉大皇子的课业都舍不得一把焚去的人,又怎会真对大皇子下杀手?
再就是,今日太平观会是多大的阵仗,会有多少人在场,她想也想得出,庄和初要真在这么个地处对大皇子下杀手,那便是说,他小心谨慎地藏了这么多年的那身功夫,就要人尽皆知了。
他又何必在这么个关口上抖出这件事来?
可刺杀皇子这么大的事,要是无凭无据,百里靖也绝不会空口白牙诬告他。
千钟不由得看向万喜,正撞见万喜暗暗朝她瞄来的一线目光。
万喜有意把话禀得分外细,就是因为乍听来人禀报时,在这一处上太过震骇了,反复问了好几遍,才确信来人没有报错,自个儿也没有听错。
一个常日里动不动就病得出不了门的和气书生,怎么竟能一下子生出这么大的祸事?
可他已把话说到这处,萧承泽却没什么意外之色,那位常年照管庄和初病情的立在下面,低眉敛目,尽是一派事不关己的平静。
这位与庄和初朝夕相处一冬的,朝他看来时,眉目间窥探远多于惊愕,也没有如他料想中那样火急火燎地为庄和初争辩一句伤病未愈之人岂有这般本事云云。
这便是说,这间宫室里,此前对庄和初这惹祸之能一无所知的,就只有他一个。
在御前当差久了,这种情形也经历得多了,自然明白,有些事该着他不知道,就要有个不知道的样子才好。
万喜心里有了数,略一斟酌,接着禀。
“百里公主为护大皇子周全,与庄大人交手,但……据太平观来人报,说是,也不知庄大人何时修习了一身高绝武艺,百里公主与大皇子合起来竟都不是他的对手。万幸,西凉昇世子对大皇子只给南绥使臣看观音画像一事心中颇为不平,打晕了守卫的道士硬闯进去,三人将将与他战平……到底是京兆府负责防卫的一名官差,秦三宝,觉察不妥,过去巡视,这才合四人之力将人擒下。”
秦三宝,千钟记得这个名字。
当日庄和初带她去孟记包子铺讨清白,那俩“恰好”出现在包子铺里的京兆府官差,一个孟四方,是那包子铺掌柜的亲戚,另一个得庄和初吩咐,掐算好时间将孟四方引去那里等他们的,就是这个秦三宝。
这人是第九监的,但想着适才萧承泽与谢恂都说已在太平观里做好了万全的防范,秦三宝这趟差事,就八成不是庄和初的吩咐了。
千钟借着颔首浅呷一口茶的动作,暗暗觑向一旁的谢恂。
谢恂垂手颔首,仍是一派事不关己又谨小慎微的样子,俨然只是一个为着太医的差事而来,却无意间撞见这些纷扰的老太医。
萧承泽谁也不看,听着万喜把太平观里的刀光血影三言两语道尽,面不改色问:“两国外使和大皇子可有受伤吗?”
“昇世子有些磕碰,无大碍,大皇子与百里公主伤得重些,已在太平观包扎了。”
?“立刻护送他们三人回宫,传令太医院派得宜的人来诊治。”萧承泽道。
万喜应罢,正要接着说另一桩更需尽快裁夺的事,就听座上人又问。
“裕王呢?”
万喜正要说的就是这个,“裕王要将庄大人押去京兆府受审,大理寺李少卿却说,此案已涉及两国外使,按律例该由大理寺查办,两方争执不下,特着人来问圣意。”
乍听来人报说这话时,万喜都禁不住为李惟昭捏了把汗。
也就是这位李少卿,有晋国公府顶在背后,换是旁人,怕早已被裕王削了脑袋。
自然,转念想想,李惟昭在这个关节上冒死出头,为的怕也不是那无亲无故的庄和初,而是已与大皇子站到了一处的晋国公府。
太平观已乱成了一锅熬过头八宝粥,复杂又烂乎,一时间谁也看不透这出乱子究竟图的什么,也唯有将这祸根握在自己手上,才不至事后陷于被动。
萧承泽皱皱眉头,终于转过眼,朝下看去。
“朕听着,此事前后经过,不过三五人之间,这番说辞,也皆是这三五人之言,实情究竟如何,未经推敲,难成定论。一旦将庄和初收监下狱,便是为此事定了性。毕竟事关两国外使,但有半分差池,也是社稷之祸,必得慎重处置。”
萧承泽略一沉吟,目光到底聚定在那一直置身于外的人身上。
“庄和初一向病体羸弱,关在牢狱里也不大方便,就先将人禁于庄府不得出,晚些谢老太医先过去看看,再议其他吧。”
谢恂不着痕迹地做出一副未曾料到会突然点到自己身上的样子,周身微微一顿,颔首上前应了声是。
天子已有处置,万喜也不多耽搁,领了旨意便匆匆退下去传话。
待万喜已退得足够远了,萧承泽定定看着座下二人,沉了沉话音道:“今日这事里,庄和初是否同裕王勾结,还待详查,一切水落石出前,任何人不得擅自揣度。若有话传到裕王那里,使朕和裕王兄弟离心,朕定严惩不贷。”
谢恂毫不迟疑地应了是,领旨退出门去,千钟还紧绷着牙关,一遍遍思量着。
合四人之力才将庄和初擒住,大皇子与百里靖还都负了伤,这便是说,在刺杀大皇子这一桩上,庄和初一点没弄虚的。
适才萧承泽对谢恂的那番吩咐,她也听明白了,这是让谢恂先去审一审的意思。
行刺大皇子、伤及外使的实罪在这儿摆着,送到谢恂手里,那不是死路一条吗?
为什么会这样?
是她没办好吗?
难道,这举告的结果,应该是要萧承泽动身赶去太平观,阻止他动手,或亲眼见证太平观里发生的那一切?
可他需要的若是这么个结果,照往常,庄和初定会与她言明,以便她奔着这个结果随机应变。
这一回,庄和初就只与她说,在日落前把这些话举告到御前。
她便是一丝不苟照着这话来办的。
这一回,这间宫室中当真只有她与这位一句话便可定天下万物存亡的人了。
“今日你奔波一趟,也辛苦了,眼下庄府多有不便,你就先在宫里留一留吧。太平观的事,若有需要,朕还要随时传你问话。”
萧承泽施然起身,走下来,伸手接过那只几乎要在她掌中生了根的茶盏,缓声问道:“还有什么要对朕说吗?”
时辰、地点、说辞,从头到尾捋过一遍,全都在庄和初对她的托付之内。
若不是庄和初那里出了什么意想之外的变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太平观一行,庄和初想要达成的结果,就是这样。
事已至此,眼下除了相信他,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也别无选择了。
“还有……”庄和初托付她的话,还有最后一项,“还有件事,求您为我做主。”
“何事?”
千钟绷绷牙关,艰难开口,“不管庄和初为的什么情由,他行刺大皇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跟庄和初的这桩婚事,是先帝的赏赐,也是您的恩宠,可他谋害皇子,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先帝,御旨赐婚这桩天大的荣耀,他配不上了。我……”
萧承泽与千钟仅一步之距,足看得清她在吐出每一个字时的每一分神情。
内宫里不乏爱哭、会哭的女人,但当日在大理寺,看她配合庄和初做戏时,萧承泽就发现,内宫里没有一个女人能比这人的眼泪来得更快、更多,更让人难辨真伪。
现在他忽然间不这么觉得了。
因为只要与眼前她这副的样子一比便知,之前见过的那些,必定都是假的。
泪水盈满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竭力被遏制着,却还是在这一声哽咽间失控,决堤而下,只一两个瞬目间,又被她咬紧下唇截断了。
断流之后的泪痕薄薄地覆在那片微微发颤的桃腮上,被灯火映着,让萧承泽无端想起曾经还是亲王时,行军路过的那些遭了山洪之祸的田野。
田野上旧日里的一切生机荡然一空,然土壤无论历经何等摧折,总是不死不灭,假以时日,必又是一片新的生机勃勃。
“我……”千钟哽咽一声,咬紧下唇深深沉下一口气,又决然开口,“我没什么学问,但也知道廉耻,我宁可回街上讨饭去,也不齿与这样不忠不义的人再做夫妻。”
千钟字字如铁地说着,屈膝跪伏于地,郑重叩首,“求您做主,准我与庄和初……夫妻义绝!”
千钟宝贝:梅县主义绝跟我千钟无关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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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第 1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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