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这些刑具已许久不曾应过差事,仍在这显眼的地处搁着,也不只是为唬人用的。
庄和初接掌第九监以来,从未明令禁用刑具,只是他多得是审问之法,对症而用,简便高效,又不难传授,时日一长,这些刑具俨然就成了累赘。
动刑是件极耗心力的事,若非生性痴迷此道,单为一份差事,自然是怎么省事怎么来。
谢恂精通医理,深知人身致命之处何在、极痛之处何在,最擅施极刑而不死,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喜欢以刑问供。
以他旧年掌第九监的经验,能够格进这密牢的,没有善人,也没有蠢人,更鲜少有真正的软骨头,以刑逼供,往往费上一大顿子力气,到底只拿到一叠尽是胡诌八扯的废纸。
上了年纪之后,体力愈发金贵,身份也愈发金贵,谢恂更是懒得脏这个手。
今日他要破例动一动这些,也不是为的审问。
庄和初这把骨头绝不是这些物件审得动的,况且,交给宫里的东西,他早已备好,无需再添只字片语。
庄和初说与不说,说些什么,都是一样。
“进退都是绝路,你便想着,搏一个死地求生。对大皇子痛下杀手,还将两国外使牵连进来,以此将自己变成朝廷要犯,皇上必定会慎重查察此案,如此,便能自你的身上打开口子,你便能就势牵连出我,再由我牵连出裕王。是做的这番打算吧?”
谢恂絮絮说着,在刑具间徘徊良久的手终于落定,取下一把马刷子模样的物件,一面支着拐杖朝一旁的水桶缓步踱去,一面沉沉叹气。
“想是我往日里对你寄望过高,这番死地求生之策,委实令人失望啊。皇上怎么想,且不谈,只说你对大皇子——”
“皇上怎么想,为何不谈?”刑架上的人忽地开口,声量不大,却足够将谢恂的话拦腰斩断,而后在一片死寂里淡淡又道,“司公不敢吗?”
谢恂怔然转头,费解地看向刑架上的人。
不是费解这句话,而是费解这个人,明明仍在刑架上以甚是屈辱的姿态捆缚着,狼狈不堪,可不知怎的,谢恂竟有种自己在被这人审问着的错觉。
“我在司公手下听令,司公对我有教导管束之责。司公一向虑事周详,既为我铺了那条舒适的绝路,想必也已做好在御前将这份治下不严之罪择出去的筹谋。下官斗胆揣测,是在事前就举告下官同裕王勾结云云……”
刑架上的人似是说到什么笑话,忍俊不禁,忽轻轻笑了一声。
“虽以司公之能,必是理据充足,条理分明,但您居司公之位,该比我更清楚,今上熟于用间,如此关乎重大之事,他不会轻信任何一方之言,必会经多重渠道交叉求证,凡有一丝疑处,便会疑上相关一切,一一查个清楚。”
言至此处,那暗哑虚弱的话音中又添了几分令人不快的笑意。
“司公禁不住细查,所以不敢深想,只盼速决。下官再斗胆揣测,交给宫中的说辞,司公已然准备好了吧?”
谢恂怔愣片刻,忽地恍然而笑,“千钟跑去宫中举告,是你的主意?是为了让她的举告与我的不同,在这一点不同之间,让皇上生疑?”
谢恂笑着摇头而叹,在水桶前止步,垂手舀了一瓢水,仔细冲了冲那马刷子。
“无怪你教了大皇子这么多年,他还不成个样……你这些细巧心思,捉几个细作还能顶些用,一搁到大事上,就掩不住那一股小家子气。也怪不得你,自小长在山野道观中,圣贤书读得再多,也改不了骨头里的下贱。”
谢恂正正反反冲净了那马刷子,又垂手舀满一瓢水,“放心,今日我亲手为你好好梳洗一番,下辈子,保佑你托生副干干净净的身子。”
话音甫落,谢恂顿然一扬手,满满一瓢水“哗”一声结结实实泼在那片袒露的肌骨上。
水寒如冰,激得刑架上的人通身一震。
谢恂心头畅快几分,满意地丢开水瓢,踱上前来,“牢里条件简陋,你清楚,热水取用不便,就将就洗洗吧。”
走到近前,那被迫折膝而立的人低他足足一头,谢恂居高临下看着,适才被他顶上心头的一口火气也舒出了大半,伸手解他发髻时,也和善得不似在这种阴森可怖的地处。
庄和初一头乌发离了仅有的一簪束缚,顿时如瀑垂落,发丝流淌过那片湿漉漉的肩头时,被水汽黏附些许,如纱般薄薄留下一重。
谢恂轻轻将那马刷子顺入这些发丝间,遽然发力,向下猛地一顿。
那组成“刷毛”的锋锐密集的排排铁钉,如刺上一枚鸡蛋一般,轻松破开那片细滑绷紧的肌肤,直入血肉。
刑架上的人牙关一紧,眼见着额际迸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到底一声未出。
谢恂一记梳下,没听到期待中的哀吟,甚至连喘息也没多粗重几分,不禁失望地皱皱眉头,伸手拨开那些妨碍观瞻的发丝,凑近些,细细端详那片一记之间便已血肉模糊之地。
可惜,发丝拨开,还是一片乌黑。
在这幽幽蓝火之下,任何红色事物都会只剩一片乌黑,越是红得正,越是黑得纯。
不过,只凭这股扑面而来的温热饱满的血腥气,已足够想象这片盛景。
谢恂还是有些惋惜地一叹,“有人说过吗?你穿红色很显精神。不过,这一回,要等抬你去入殓时才能看到了。”
*
千钟留宿宫中,安顿之处还是初四宫宴那夜与庄和初离席歇息的宫室。
一应陈设未改,千钟待在这里,眼前总觉处处有那人的影子,心里揪得紧,根本想不起吃饭这回事,宫人将一碟碟看着就金贵的餐食端上来,她往案旁一坐,难得尝着一回吃不下饭是个什么滋味。
前来侍奉的宫人也不多话。
他们不知这位梅县主为何入宫,但庄和初在太平观行刺大皇子与两国外使的事,已经在各面宫墙间悄然传开了。
她这会儿被留在宫中客客气气地待着,也不知是何缘故,她吃不吃饭是小事,若与她说多了话,沾上什么他们担不起的是非,那才是祸事。
虽是心头堵得紧,一口也吃不下,但宫中给饭菜与旁处不同,多少带着赏赐的意味,千钟还是捉起筷子,端起饭碗。
这份恩赏端到手上,千钟心绪漂浮间忽地想起另一道恩旨,顿然一醒。
在御前时,她只顾着听与庄和初处境相关的事,有一道旨意在她耳边飘过,愣是没落进她心里去。
皇上说,让百里靖、淳于昇与大皇子一同来宫里诊治。
那日在怀远驿值房里,庄和初与她说,百里靖将那藏了密语的药典拿给他,是希望他可以将她送去御前,好亲手呈上裕王当年的罪证。
眼下,以诊治之名,百里靖已顺理成章到了御前了。
听万喜的陈报,庄和初刚对大皇子动手时,身边只有百里靖一人,为弄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皇上必会向百里靖问话。
百里靖这时就可以说,因为她身上带有裕王的罪证,庄和初最大的目的并不在大皇子而是在她。
这样,她手中那份罪证就显得分外重要,也分外可信了。
只要裕王落罪受审,从裕王这一头倒查,定能扯出与之勾结谋事的谢司公。
千钟心口刚一热,又被自个儿一瓢冷水浇了下去。
裕王手握重权,事上又牵扯着两国朝政,哪怕百里靖手中当真有治罪裕王的铁证,盘查审问裕王也必定有个漫长的过程。
谢恂又能容庄和初活几时?
若这当真就是庄和初的计划,什么都算到了,总该有他自己的一条活路才是。
千钟捧着碗搜索枯肠间,门外院中忽响起一阵有些熟悉的脚步声,须臾,便听守在门外的宫人唤了声“大殿下”。
大皇子?
千钟刚搁下碗筷起身来,萧廷俊已踏进门。
不知是不是负伤的缘故,她见萧廷俊这么多回,哪怕是他惹上苏绾绾那会儿,也没见他脸色这样难看过,满面尽是死气沉沉的灰白,一双虎目却泛着红。
萧廷俊扬扬手遣退伺候在里面的宫人,看看桌案上俨然还没动筷子的餐食,苦笑着吐了一口气。
“眼下这宫墙里,还为他悬心的,该也只有你我了。”
是了!
千钟叫他这话说得心头一亮。
今时不同往日,大皇子身后已牢牢靠住了一个晋国公府,要是大皇子能尽早从中领会庄和初的苦心,有他与皇后,还有晋国公府从中周旋,极有可能,这就是保庄和初活到转罪为功那日的关要。
庄和初的活路,兴许就是在这。
千钟按捺住激动,维持着面上的焦灼不安,小心问:“是不是……庄大人有消息了?”
“父皇不准我去见先生。”萧廷俊苦闷地摇摇头,在桌案另一头坐下来,一双泛红的眼睛巴巴朝她望来,“听说,今日不是父皇召你入宫,你是走了万公公的门路,自请面圣,是不是为的先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旨意在前,千钟不敢多提,坐下来斟酌着含糊道:“我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要早知道,肯定头一个知会您,您有个防备早拦下他,他也不至于犯这样的大罪了。您的伤,不要紧吧?
萧廷俊目光一黯,颓然一叹,道了声不妨事,又不死心地问:“你再想想,他这几日可有没有什么反常处?云升回来与我说,去怀远驿之前,裕王去庄府找了一通麻烦来着。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还是有人拿什么事逼迫他?”
千钟迟疑着说了声没有,“听说,是百里公主一直护着您的,她可还好吗?”
萧廷俊脸色愈发灰白了些,惨然苦笑,“你是没瞧见……今日他出手之狠,若没有昇世子及时赶到,他怕是要连百里公主一起杀了。”
“他跟百里公主有什么过节吗?为什么要害百里公主呀?”
萧廷俊茫然摇头,未受伤的手臂支在桌案上,将额头埋进手掌里,闷声道:“在太平观时,百里靖说,先生是要拿我的性命栽赃她,但这讲不通。先生若真有心要破坏朝廷与南绥修好之事,当日在交接囚犯的事上又何必费那番心思,坏我裕王叔的筹谋?”
千钟附和着点点头。
这么瞧着,百里靖那头要么是还没办事,要么是事关重大,相关的风声还没吹到萧廷俊这里。
千钟思量着,又点拨道:“您与庄大人相处的日子久,他的性情,您比我要熟得多,您觉着,他会无缘无故想要杀了您吗?”
萧廷俊额头抵在手掌中摇了摇,闷闷地道:“我这些年多少回糊弄课业他都没杀了我。”
“可您这伤,也没有假,他就是这样做了。”千钟耐着性子继续点拨道,“您觉着,会是什么缘故呢?”
萧廷俊不知在想着些什么,目光出神地落在地上空荡荡的一处,喃喃出声,“除非他知道——”
言至此处,出神的人好像猛然意识到什么脱口溜了出来,忽地一顿。
除非他知道什么?
没等千钟追问,那人却望着她,若无其事似地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她说了什么?
千钟正懵怔着,外面院中一阵纷踏的脚步声渐进,随着响起一阵向皇后行礼的声音。
萧廷俊匆忙起身,千钟还没来得及细究适才是怎么回事,皇后已由瞿姑姑和几个小宫人伴着,面容冷肃地踏进门来。
千钟忙规规矩矩道了礼。
皇后开口让千钟免礼时话音尚算温和,朝萧廷俊一转,顿时多了一重严厉,“已然什么时辰了,不好好歇着养伤,还到处乱跑。二月初二你生辰册封,不是关乎你一人之事,要知道轻重。”
萧廷俊似是巴不得快走,听罢这几句训示,草草应了一声,起脚就要走。
“站住。”皇后一沉声,愈发严厉道,“夤夜惊扰梅县主,还累得一群宫人到处寻你,如此不成体统,就这么走了吗?”
萧廷俊后背一紧。
这话里的意思他明白,今夜来找千钟的事,免不得要传去他父皇那,众目睽睽,台面上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情由。
萧廷俊定定神,朝千钟颔首道:“适才担心梅县主因庄大人之事受惊,冒昧来探望,如有惊扰冒犯处,望梅县主莫怪。”
千钟忙道了几句谢恩的话,一来一往将这宫室间的事落定,皇后这才松口将人放走了。
萧廷俊一出门,皇后冷肃的面容便柔了一柔,关切地拉过千钟的手,看看那些原样未动的餐食,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与庄和初新婚尚未盈月,就遇上这样的事,实在难为你了。此前你对大皇子多有帮衬,本宫都记在心上,今日太平观之事无论什么情由,相信必定与你无关,你只管放心,至少在本宫处,绝不会迁怒于你。”
千钟垂着头道了句谢恩的话,又听皇后一叹,那端庄和婉的话音略低下几分。
“本宫看着庄先生从王府一直到如今,他对大皇子可谓尽心尽力,便是今日如此出手伤他,本宫总也觉得,或许在他看来,这样做,是件对大皇子更好的事。”
千钟一怔抬眸,皇后却话止于此,温然一笑间不着痕迹地将那和气的话音又抬回原处。
“你住在宫里,有任何不便处,只管着人对本宫说。”
“谢娘娘。”千钟心念动了动,略拽起些袖子,露出已回到她腕上的那只翡翠镯子。
“今日我一不小心掉了娘娘赏赐的镯子,万幸它又回来了,您看这是多好的兆头呀!有娘娘庇护,无论大皇子还是庄府,就算遇着难事,也一定是祸为福先,迟早逢凶化吉。”
千钟:太好了是大皇子我们没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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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 1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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