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皇宫里甚少见有独行的人。
宫人们往来,多见是三五一行,若是资历稍高些的宫人,身后总要随着几个人,更别说是皇后这样的尊贵人物。
大皇子独自来找她,定是犯了规矩的。
带着伤处,犯着规矩,也要来见她一趟,那便是说,至少在萧廷俊看来,能在她这里得到些值得如此来这一趟的消息。
且不欲使他人知晓。
可细想想萧廷俊问她的那几句话,无外乎就是问问她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知道庄和初是不是逼不得已。
若是皇后一心怨恨庄和初也就罢了,可皇后的话听起来,与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分别,母子明明一心,他又何必背着皇后犯着规矩来找她?
要么是他还有什么紧要的话没来得及说,要么,就是皇后说到她面前的那些话,并非发自本心。
皇后走后,千钟管这宫室当差的宫人要了一碗水,不顾他们怪异的目光,将水碗顶到脑袋上,一圈圈地空地里转悠。
第一次顶水碗时,千钟就发觉,这事儿不只能锻炼平衡,还能迫着自个儿聚气凝神,一旦摸着关窍,脚下走顺了,还有助于安定心绪,清明神思。
左右她是奉旨习武,这也不算坏了规矩。
千钟边顶碗走着,边逐字逐句掂量着适才大皇子与皇后各自的话,直到又有一人独自来寻她。
“这是皇后娘娘嘱咐送来的点心,县主看看,若是合口,就多吃些。”瞿姑姑进门便打开拎来的食盒,端出几样花式点心,一一摆开,劝着道,“娘娘掌六宫事,若县主在宫中不饮不食,伤了身子,皇上责问起来,便是娘娘的疏失。县主若念着娘娘先前多般照拂之恩,也要吃一些。”
皇后临走前,确是说,她既没有用饭的胃口,便叫人将那些饭菜撤去,迟些着人挑几样好吃的点心来。
原只当是皇后慈惠,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一道缘故。
千钟忙道了罪,又连声谢过恩,也没忘了眼前提点她的人,“劳累瞿姑姑走一趟,多谢姑姑提点,我定会好好吃光。”
瞿姑姑含笑点点头,又轻一叹道:“县主莫太伤神。若说起来,今日庄大人八字流日犯丑未戌之刑,应在这牢狱之灾上,也是运数。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县主福泽深厚,要顾惜己身,万事随缘为好。”
这话算不得宽慰,但终究是贵人的提点,无论心里作何想,千钟也不多言,只顺着应了句谢恩的话。
点心送下,话也搁下,瞿姑姑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道是皇后娘娘还有吩咐,遣退了里外宫人,才从袖中摸出个药瓶,递予千钟。
“这是早些时日,娘娘赏过县主的祛疤药膏。还不知县主要在宫里留几日,必是没随身带着,给县主拿件新的来。这药膏要坚持用才好见效,莫使前功尽弃了。”
千钟恭敬地接到手上,看着这熟悉的小药瓶,一时没道谢恩的话。
这不大对劲。
这一阵子她已将皇后那些话一字一句细细品咂过,若她没品错了味,皇后那些话,无论对庄和初是真不怪罪,还是假作的样子,至少有一样是确凿无疑的。
皇后在向她示好,暗示她可以将知道的一切与她说。
按说,在这种时候,皇后合该晾着她,让她自己掂量才对。瞿姑姑这么一来,又是送点心又是送药的,于这件要紧事上瞧不出能有什么助益来,反倒显得皇后有些上赶子了。
她在街上见多了谈买卖的,越是想成的买卖,越不能显出心思,不然就要受制于人,落了下风。
皇后能稳坐中宫这么些年,定不会连这点起码的商贾心术都不明白。
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给她送点心这事,皇后压根不是差遣自己宫里的人来办,是瞿姑姑自作主张寻了个什么由头,半截接手了这差事,瞒着皇后来见她的。
横竖皇后适才在这儿说了要给她赏点心的话,连她在内,里里外外的人轻易都不会在这事上起疑。
上一回送那药膏,似乎也是如此。
那一次,瞿姑姑也是独自来,借着寻大皇子回席的由头,多留一步,给了她药膏。给她药膏时还着意嘱咐她,这药膏虽是皇后所赐,但这样赐予她不大合规矩,要她莫要声张,也必去谢恩。
那时她也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蹊跷,说与了庄和初,庄和初事后也没探听出个所以然,如今倒是霍然理通了。
这祛疤的药膏,根本与皇后娘娘无关,从起初便是瞿姑姑打着皇后的名号,瞒着皇后送给她的。
她与这皇后身边的女使无亲无故,这是为的什么?
上回那瓶药膏,庄和初早已验看过,没什么不妥。
要不是这祛疤的药膏不妥,难不成……
是她的伤疤不妥?
千钟心头转了转,就着垂眼看手上药瓶的架势,为难地一抿唇,小声道:“瞿姑姑您恕罪。不怕您笑话,您上回嘱咐我,不要我声张皇后娘娘赏药的事,我便没敢说与任何人知晓,但我……我从没使过这样金贵的药膏,怕使错了法子,白白祸害了。上回那瓶,还没敢用过呢。”
眼见着面前这张脸越说埋得越低,越说涨得越红,瞿姑姑忙道:“是奴婢的疏失,乞望县主宽谅。县主冰雪聪明,奴婢伺候县主用一回,县主看看便明白了。”
千钟正等着这话,“瞿姑姑是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的,岂敢劳您伺候我!您就指点我用上一处吧。”
“便依县主所言。”
瞿姑姑与千钟进到内室里,说是新一些的疤痕容易处置,只要厚厚一层涂抹了便好,时日久些的旧疤要多用点手法,她就细说说这些。
“就看县主心口处的那道吧。”
心口处那道?
千钟陡然想起来,那回瞿姑姑来梅宅为她试衣时,看到她左锁骨下近心口处的那道疤痕时,的确是多留意了几眼,她那时只当是疤痕丑陋碍眼,也没当回事。
那的确是道很旧的伤疤了。
千钟心里暗暗思量着,也不多言语,只乖顺地应着声,宽解衣衫,露出那寸覆着疤痕的肌肤。
比之先前试衣时,确实没有丁点见消。
瞿姑姑目光乍一落上,神色微微一变,不知是为着什么轻叹一声,才开了药瓶,若无其事地指点她使指尖挑出些药膏,逆着肌理厚厚抹上,再做揉按。
“如此早晚一次,日日坚持着用,十天半月便能见效,一年半载也就全消了。”
千钟一面低头依言涂抹揉按,一面漫不经心似地嘟囔道:“这地处叫衣裳遮着,也没人能看见,就不必白费这样金贵的药了吧。”
许是宫里的女子从没人说过这样的话,瞿姑姑怔愣片刻,才道:“无论看不看见,它都在县主身上。县主这样年轻,以后日子还长,何必叫这些过往前尘拖累着?”
过往前尘?
千钟也一愣,抬眼看着瞿姑姑,满面不解地指指那道半指长、筷子粗细的伤疤。
“这个?这就是我从前在街上的时候,没留神,跌了一跤,不凑巧,被个竹签子攮了一下,跟手脚上那些都差不多,也算不上什么拖累。”
瞿姑姑面容显见地一僵,“这伤处,是这样来的?”
“是呀,我爹就是这么跟我讲的。”千钟毫不迟疑说着,瞧着瞿姑姑眉眼间的变化,明知故问,“您看着,不像是这么回事吗?”
“奴婢不通医理,瞧不出这些。”瞿姑姑有些僵硬地笑笑,将面上不合时宜的神情尽数化去,才又语重心长道,“无论是什么来处,旧日疤痕留在身上,终究不是好事。有言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之死。缘尽之事,缘尽之人,与县主因果已成,避旧破旧,随缘惜缘,才会福泽绵长。”
避旧破旧,随缘惜缘,听着确乎是有道理的话。
“多谢姑姑点化!”千钟应着声,说了句一定好好记下,“这药膏,我也定会好好用,绝不辜负皇后娘娘与姑姑的恩赏。”
瞿姑姑又细细与她多说了几句常日里照拂疤痕要留意的事才离开,离开时也为千钟嘱咐了退去外面守着的宫人,无事不要进去搅扰她歇息。
千钟独自坐在床上,借着灯火细细看着这道被瞿姑姑点名关照一通的陈年疤痕。
她身上凡是显见的旧疤,皆是在很重的伤后留下的,好了伤疤也忘不了当初那份疼,是以她大都想得起那伤是怎么来的。
只有这一处,从她记事起就在她身上,却想不起是怎么落下的。
那时眼前的生计尤还顾不上,更无心去探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谢恂也从未与她提过这道疤的来路。
那什么摔倒扎在竹签子上的话,只是她随口编来的。
但看瞿姑姑对她这随口一编的反应,便知她猜得没错。
瞿姑姑必是与她这伤疤有不浅的瓜葛。
避旧,不该是费尽心思去抹除旧日的一切,而是从心底里将旧事放下,掏出去,再不把它当回事,再不让它在心里占上一星半点的分量。
越是在意将旧事抹除,越是说明,这旧事压根就没能揭过篇去。
可皇后身边的人,与她能有什么旧事?
莫不是瞿姑姑不知贵人们做的那些筹谋,当真把她当成是那位梅知雪了?
念头甫生,又被千钟摇摇头晃去了。
不大可能。
瞿姑姑在宫里这么些年,使唤过、管教过多少宫人,莫说年纪上的差别,单是她究竟有没有当过内廷女官,一言一行间,还能看不出吗?
这伤是在她记事起就已是这副陈年旧疤的样子了,按年月算,该是先帝朝的事。
那时候,今上还是宁王。
尤记得试衣那日,同来的宫中女使在言语吹捧间提起过,瞿姑姑资历很深,是从宁王府一路伺候入宫的。
莫不是那个年月里,瞿姑姑在皇城街面上见过她,恰见证了她这道伤的来处,甚至,与她这道伤有瓜葛?
亦或是,根本就是她伤的她。
所以,才在试衣那日看到她这伤疤后,急于给她送药,要她将这痕迹抹去。
可她若不提这茬,谁又能看得到她这地处,去追究那么远的事?
既已过去这么些年,早一日弄清,晚一日弄清,都不打紧。
但有一样是关乎眼前的。
能在贵人面前当差的,万公公,姜姑姑,谢统领,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心细如尘,什么都看在眼里,多少年前的小事,也都能记得分毫不错。
瞿姑姑能随着皇后从宁王府一直伺候进宫,定也不比他们逊色。
若瞿姑姑当真是那些年月里在街上与她见过,那该也见过与她一处讨饭的谢恂。
这些年谢恂在宫里当差,她可认出过他吗?
千钟合衣往那张庄和初曾也躺过的床榻上一倒,混沌与明晰交错之间,轻轻合目,仿佛能到看见一弯熟悉的如暄春般的笑眼。
一句温柔含笑的话犹在耳畔。
是那夜在怀远驿,她断错了解开百里靖药典里暗语的路子,那人宽慰她的话,“能排除一种可能,也是进益。”
千钟鼓鼓劲儿,重睁开眼,望着这间虽不敞阔却也分外高峨的宫室顶子。
眼前虽如坠云雾,不过,有一处是铁定的。
皇宫是这天下权势最高之处,天下兴败都掌握在这里,何况一二凡夫俗子的命途?
庄和初要她来办的事,她都已办罢,无论庄和初留给他自己的那条活路在哪,她既已走到了这处,就不能白来一趟。
哪怕是排除一种可能,也是向前一步。
皇宫顶子:一定不会掀了我对吧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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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第 1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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