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刘启又来子衿殿时,宫女宦官们正围在王娡身边,看王娡补衣服。她那身从金家穿出来的衣服不小心被钉子勾破了,她先将裂口缝合,又在那残破处重新细细布置经纬,再绣上浅白色的苍耳花和枝叶。
青色缀红边的深衣是金王孙去衣裳铺里偷偷做的,用料是很好的丝绸,通身绣了花鸟流云,是她最喜欢的图案。
她记得,他为她做这身衣裳,并非为了贺她生辰,也非庆祝什么年节,只是他在店里卖货时看见有顾客穿这衣裳好,便想着他的娡儿也该有一件。
衣裳铺的裁缝已经给王娡做过许多次衣裳,金王孙只需将她近来周身尺寸的变化说与裁缝,裁缝便轻轻松松能做出合身的衣裳来。
小宫女红豆惊奇道:“您的绣工真是厉害,这花儿绣上去就跟真的一样。可是您为何绣苍耳花呢?”苍耳花并不常作为纹饰用在衣服上。
王娡手中针线不停,微笑吟诵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虽然微笑着,但声音里隐隐透出悲伤。
在场的宦官宫女们虽然听不懂诗的含义,却感受到了她周身氤氲着的淡淡伤感。
刘启在殿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思念他的丈夫。
三个多月过去了,他赐给她锦衣华服无数,她却把刚入宫时穿着的那件旧衣当成宝物,时时穿用,小心洗涤晾晒。
昨儿他吩咐一个小宦官,趁她睡着时拿钉子将衣裳划破,趁机撺掇她将它弃置,怎料她仍舍不得它。
她垂首刺绣的姿态极为柔婉动人。修长洁白的颈子微弯,乌云似地发髻压着。她身边簇拥着那么多人,唯独她一人似乎被笼罩在与众不同的柔光里。
一竿宁折不弯的竹子,一朵污泥染不黑的白荷。
不,她更像一枚苍耳,多刺,刺伤敌人,却肯用那刺去轻轻黏着她的爱人,随爱人浪迹四方。
刘启恨极了她这份执拗,却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执拗,让她与他身边那些随风俯仰的女子全然不同。
她越是这样,反而令他越难割舍。
若她能有朝一日……能把这样的执拗放在他身上呢?他忍不住去想,那时候他该是多么甜蜜快乐。
他也想要拥有这样天崩地裂不动不摇的爱意。
他应该拥有这样的爱意。
这是老天该给他的。
刘启轻轻咳了一声。
殿内众人见太子驾到,慌忙行礼迎驾后便匆匆退了出去,只剩下王娡低头跪在那里,衣裳针线放在膝盖上。
刘启走到她面前,金线绣云龙的皂靴在她膝前停住。
王娡跪着,动也不动,一副臣服恭顺的姿态。可是刘启知道,这女人的心,不屈不挠,她执拗得像根漂亮荆棘——像浑身是刺的玫瑰花。
而他,越是对待多刺的玫瑰,越想采撷,越想征服。
“你懂《诗经》?”刘启居高临下问道。她既然懂得《诗经》,就该懂得殿名“子衿”二字的含义,就该懂得他的心,懂得他心里的酸涩/爱意。
“回殿下的话,民妇略懂一点。民妇的夫君曾教民妇认字读书。”
她非要提起她那个丈夫。
刘启进来之前本就微愠,听她故意给他添堵,越发腾起怒气,怒气里又渗着一阵一阵的酸楚,令他心脏微疼。他强压着这复杂情绪,说道:“三个多月了,你那夫君,也不见来寻你。”
王娡咬着嘴唇不答。
她心里恨极了。
明明是他仗着强权欺侮了他们夫妇,他最清楚地知道他的权力地位是她丈夫不能来寻她的原因,他却反倒嘲讽她丈夫不来救她。
她低着头,刘启看不见她表情,把她的沉默当做无话辩驳,越发得意:“看来区区二十斤黄金,就已经封住了他的嘴,他已经不要你了。你又何必在这里固执,对他念念不忘。”
“民妇的丈夫,并非殿下口中所说的那种人。”王娡出声维护。
“哦?那你说,他为什么不来东宫讨要你?”他说:“别不承认,你那丈夫,就是挺没用的。”他肆意宣泄着他的嫉妒。他嫉妒得快要发疯,却偏偏要装作体面。
“就算 ‘没用’,他娶妇也从不靠强抢。”听他变本加厉地贬低金王孙,王娡忍不住呛道。
她一句话击碎了他骄傲的自尊,狠狠戳中了他的痛处:就算贵为太子又如何,就算有金山银山又如何,眼前这个叫王娡的女人看不上他,她宁愿去跟一个小小商贩——她为了维护那个小小商贩,不惜入宫以来第一次出言顶撞他。
看来他是把她惯坏了。
是他先前待她太好,让她忘了天高地厚。
他决定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要帮她看清她的处境。
他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手指轻轻抚摩捻弄。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轻佻与戏弄,像在把玩一件他随时可以摔碎的玩物。
王娡被迫仰起脸,但垂下眸子,拒绝与他对视。
她紧紧抿着唇,雪白的脸冷漠如冰。
这女人,连恨人的样子,都如此夺目。
倔强的美丽彻底冲垮了他理智的防线。
她越是不屈,他就越想将她弯折。
他想要。他想要她。立刻,马上,全部。
“你可真是硬骨头,可孤偏偏就喜欢啃硬骨头。”刘启低声冷笑,忽然发狠去吻她的唇。
灼热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连呼吸都几乎被夺走。
刘启终于尝到一点她的滋味,唇舌在她口中疯狂地侵略。
王娡被迫承受他的侵占,拼命挣扎,双手推拒他的胸膛,却推不动。
她全身的抵抗反而让他愈发疯狂,她越是抵抗他就越清楚知道自己正获得多么罕有的成功。他几乎要从她的抵抗中生出一种扭曲的迷恋:她果然很香,很甜。他忍不住贪婪地探索,侵占更多、更深。
屈辱与愤怒齐涌,她狠狠地咬了他——她恨不得自己生出尖利的犬牙,将他咬烂嚼碎。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刘启吃痛,闷哼一声,松开她,殷红的血滴从嘴角顺着下颌狼狈地滚落。
“你大胆!”他恼羞成怒,发狂似地将她推倒在地,伸手猛地去撕扯她的衣裳。
王娡拼命往后缩着身子,紧紧护住胸前衣襟,绝望间,她抓起膝边的绣花针,狠狠朝他身上扎去。针尖扎进了他身体,可他仿佛不觉,力道反而更狠。
王娡心底生出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意。她猛地抬头,用尽全力狠狠撞向他。
“嘭!”一声闷响。
刘启额头一震,头晕眼花,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挥动手臂勉强平衡了身子。
他盯着王娡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王娡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回瞪他,毫不退缩。
“你就不怕孤杀了你丈夫!”
“你若敢杀他,民妇就自尽在这子衿殿里。凌虐百姓,强抢民妇以致在宫里闹出人命案——人皆道当今陛下乃一代仁君,如果陛下得知,不知会不会给东宫换一个太子?民妇听闻,梁王殿下可是很得皇后宠爱啊!”王娡嗓音颤抖,却字字掷地有声。
“好!很好!”刘启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额头青筋暴露,却被她一句话镇住。他咬牙切齿,转身欲走,脚却被绊了一下——那是她最珍视的、小心缝补的深衣。
刘启弯腰,抓起衣裳,当着她的面,双手狠狠一扯。丝绸琤然撕裂两半。
王娡瞳孔骤缩,胸口像被刀剜一般。她慌忙扑上去,试图抢回,却只抓到一片残布。她紧紧将残布抱拢在怀里。
“你像护着自己命根子似地护着这件破衣裳,不就是因为你其实自己心里明白,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你最后的念想了。”刘启冷笑:“孤就算得不到你,也决不送你回他身边,你给孤等着。”
说罢,他轻蔑地将另一半碎布掷在地上,靴底反复碾了几下,甩袖大步而去。
宫人们在殿外,候太子离去,大气都不敢出。
沉重的靴声渐远,王娡瘫坐在地。
她肩膀剧烈颤抖。泪水无声滚落。许久都没有动。
宫女宦官们在殿门外同情地看着她,却没有人上前劝慰。他们是最知道皇权为何物的人,他们或许比她更早地看清了她的命运:劝慰没有用。王美人唯一的出路,是她自己“想通”——而且还要尽快“想通”,赶在太子彻底厌弃她之前。
但王娡很快止住了哭,也止住了颤抖。她缓缓倾身,手指慢慢拾起地上破碎的衣料,然后抬头看向门外的众人,仍如往常一般语调轻柔地问:“可以再多拿些针线来么?”
小宫女红豆不忍心坐视不理,为她拿来了丝线和银针。
王娡穿针引线,执拗地要将那件衣裳缝补、复原。
丝绸制的衣裳被大力撕碎过,要恢复如初是很难的。
但所幸她有一双巧手,也有一份巧思,在裂痕上绣了藤蔓,藤蔓上生出枝叶,还有大大小小的苍耳花。
宫里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不会知道民间的野草野花有多么韧。
王美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绣花,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宫人们看着,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敬。
多少人希求富贵,拼命地攀附宫里的高枝。王美人被宫里的贵人看中,却没有被富贵迷了眼。靠着自己一个人,软硬不吃,强撑了三个多月。
像王美人这样的人,总能唤起周围人帮助的冲动——只要不至于被发现、被牵连。
这时忽然听得通报,说馆陶公主来了。
黄昏日暮,馆陶公主来做什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