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等颜无弄说完,李应遥彬彬有礼地摊开手,声音却像是调笑。
齐康宁背对两人,眼皮一跳:
他终于撕破那层表象了。
五年足以让颜无弄更冷,比当年更加无从动摇,也足以让李应遥身上脱出的那层外壳更加严丝合缝,古灵精怪的感觉发酵成熟,彻底变成某种有些恶劣的挑衅。
他还是那个从容不迫的李应遥,只是神情越发冷淡,露出一个遗憾与不满混杂的表情,话语咬字分明还是粘腻,内容却似乎不想再多纠缠:
“东南湖区沿岸有两个大区,南江区不需要督察会多费心思,那科林斯区呢?科林斯区首当其冲的应该不是我们研究组吧。”
颜无弄今天第一次用上反问句:“我以为你应该清楚研究总会内部有多少问题?”
“无论堡黎兰闹成什么样,科林斯区的研究组总有自己的商业利益渠道,不需要像总会那样费尽心思,”李应遥略带讥讽地无奈摊手,“我以为您也应该清楚威胁科林斯区防御层的一向是商人,希望您别忘了,只有在堡黎兰,研究端才能成为一个利益链的主体。”
“研究总会是存续联邦主体之一,用大众思维误区为研究组开脱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
“随您怎么想。”
“所以你为什么会加入北雷沃斯托地层深度探索项目?”
话题突兀转折,场面再度僵硬。
空气开始冻结,齐康宁仿佛能感受到角落死寂里的咔嚓冰冻声与扑面而来的寒气,古典乐还在不合时宜地四处飞舞。
许久后他听见李应遥平静道:“颜督察,固步自封只有等死,看上去再坚固的防御层也不过是前人的遗产而非神迹。”
“假话。”颜无弄有些疲惫,还是强行做出冷硬的样子:“防御层究竟是什么状况你我都清楚,类似的假话拿出去骗骗其他人可以,别拿来糊弄我。”
“……”
齐康宁喉结一动,埋头逃避身后越来越私人的谈话,就当自己耳聋。
这回李应遥浑身上下都被按了暂停键。
等他再次有动作,李应遥抵住拿出来后就被扔到旁边的文件,往前一推,敲了敲桌面,语气冷硬:“看完就签字吧,颜督察,两天后联络中心门口见。”
颜无弄真就接过去签了字,笔尖擦纸页的声音听得齐康宁甚感绝望——李应遥接过那一叠灰页文件,维持着最后的礼节点头告辞起身就走,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
“跟我来。”
颜无弄突然起身,拉住他径直往门口走。
齐康宁瞳孔地震蓦然扭头:“等——”
李应遥惊愕间眼睛短暂瞪大了一圈,大概没想到某人在公事上竟会如此失礼,被颜无弄无阻碍地一路拉出门。
门口步道之外,第一大道路口处的车流轰然袭来,热浪沸腾,拥挤处喇叭声和着满眼尾灯震天响。
这样一个拉人姿势和行为放在任何“公事公办”的情形下显然都太不合适了,更别说是抓手腕。但两人谁都没注意,颜无弄感受着手里久违的温度,拉着人在街角停下。
他已经做好被李应遥甩脸色的准备,反正以前两人难免有吵架给对方冷脸的时候,现在无非不会出于“自己只有对方”这样的理由不自觉和好罢了。幸好李应遥还发着愣,颜无弄慢慢松手,等他缓过神。
李应遥有些愣地瞧对面已经比自己高一截的男人,好一会神色忽变,最后面沉似水撤回手:“干什么?”
颜无弄无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一直停留在面无表情的脸好不容易随态度软化一些,放松,放松到差不多心平气和才开口,语调温和耐心得拿出去能吓疯他那群督察会同事:“我们之前说好的。”
效果立竿见影。李应遥脸色没有刚才那么阴沉,也没有继续躲避,就站在一步之外。
颜无弄微低着头注视他,努力尝试再接再厉:
“防御层关系到全人类最后的生存屏障,就算你只是想研究防御层的结构,也不能在科林斯,雷沃斯托和科林斯外围的防御层面临的威胁太多了。我答应过你会让联邦建立针对防御层和防御层之外的方案,就一定会做到,现在只剩下卡普顿区——两年,只要两年我就能解决卡普顿区的问题,再等两年好不好?”
到这里,颜无弄大概只凭用词就能吓疯他那群同事了,然而只换来时长不明的沉默。
“……防御层?”
李应遥眼底光点忽闪,睫毛随着快速眨眼的动作颤动起来,随即又飞快镇定住。
颜无弄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心底一寸寸冷下去。
“我从来没做过防御层相关的研究,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李应遥状似怜悯,退后半步,“想倾诉的话建议您换个干这行的人,颜督察。两天后见。”
路上的车喇叭还在哔哔尖叫,35号牌大门叮咚声响起,齐康宁死命扯出个笑容呼啦推开门探头:“两位,怎么——”
——样。
齐康宁与颜无弄对视,颜无弄眼底毫无波澜。
和冻死的冰面一样毫无波澜。
齐康宁看看远处疑似仓促远离的背影,咽了一口唾沫:“额,您二位谈得怎样?”
“不怎样。”向来对同事很有礼貌的颜督察生硬道,目光好似冰碴。
“那我们现在……?”
“叫行动组全员准备出发前最后一次会议。”
小雪已经停止,颜无弄甩过衣角便走,齐康宁连忙追上:“是!”
日暮时分已过,天边层染的橘红不知不觉褪色,翻出丝绒银闪的星夜,“穹顶”钢脊藏身其中。从满城的堡黎兰向上望,黑夜群星淹没于红亮的都市灯潮,基本瞧不见钢脊踪迹。
督察会总部联络中心位于堡黎兰存续联邦最高法院,与堡黎兰行政城不在一处,这两天兴许是见不到李应遥了。
齐康宁替新任组长这么叹息着,抱起一摞本子册子走进会议室放下。电子大屏前坐着一个肩背挺立的人,身穿制服,气质不怒自威。
“哟,”齐康宁正打算先走,仔细一瞧又退回来,“许总联络!”
堡黎兰督察会一队的总联络员是个相貌严肃的中年人,不过大半时间讲话很耐心和气,一队平时没人怵他。闻言许津儒回过头:“回来啦,有急事?”
“不急不急,”齐康宁摆着手,拖过椅子在旁边坐下,“那个,今天下午那事儿……”
许津儒瞅他:“怎么,颜无弄还吓着你了?”
“那是有点吓人。”齐康宁果断道。
“他路上跟我说过了,”许津儒笑了下,然后长声叹息,“五年前,督察会就对李应遥有一个大概的观察报告,当时真没想过会闹到这个地步。”
齐康宁挠挠头。
“想说什么?”
“就,我看之前咱们A02决定要重启调查,不是当时就介绍过一点他和李应遥的情况吗,”齐康宁百思不得其解,干脆问了,“虽说早知道颜无弄他是个什么作风,不过真没想到他对李应遥也……态度挺冷,就偶尔软点。他俩算是出生不久就凑一块了吧,还是在黑乡郊区那种地方。”
“小颜性格是这样,放整个督查会都正直得太突出。懂变通、坚持原则是督察统一要求,但对感情深的亲人,大多坚持原则也不至于在没实际证据、连怀疑都不清晰前就翻脸。他不一样,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太了解李应遥这个人了,确认对方有问题后一点面子也不给。”
许津儒目光飘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这些事他不在意跟别人讲,但多半也没什么空闲告诉你们。当年考虑到他和他家那位除血缘外都称得上亲属的关系,李应遥又只是被选进项目的边缘新人,根本没到原则那一步,我劝他和人好好说,千万别闹得过不下去。你猜他怎么说?”
齐康宁预感不妙:“怎么说?”
“他说自己直觉不可能和李应遥恢复关系了,”许津儒皱起眉,“他们两个原先关系太亲,就算当年没像眼下这样怀疑到科林斯区和李应遥本人,李应遥性情大变,又瞒了他不少事,就够他们吵的——五年前我是这么以为,只当两个刚工作的孩子闹别扭闹大了,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他对自己发小的敏感度。”
“李应遥的事多严重?”齐康宁悚然一惊。
“不清楚,具体调查还得看你们,希望小颜在那边对李应遥态度别太硬……唉,堡黎兰这个没有回避制度真的是……但愿没大事,最好整个科林斯清清白白。”
——当然不可能。
李应遥暂且不提,科林斯区位于东南大港,研究组与当地市场搅作一团,鱼龙混杂,五年前遗留的线索桩桩件件指向科林斯区,想清白怕是也没那个机会。
会议室内,一大一小相对沉思。
“吃饭没?”许津儒忽地想起。
“还没!”齐康宁恍然大悟,掉头就走,“我说怎么肚子有点不对劲,许总再见!”
许津儒看他精力十足奔出去,笑着摇摇头,再一次皱起眉。
所谓情谊深厚,讲必然能讲得动人。可惜颜无弄没那个精力,少有人知道李应遥对于颜无弄而言到底多重要,即使“唯一的亲人”已经能够描述其轮廓。
恰好许津儒窥见过“情谊”的冰山一角。
五年前,颜无弄转入督察备科半年,正在步入实习阶段。以他的速度,大抵能比其他人早一年多结束督察备科训练,且督察备科期间接触的工作级别已经相当之高,已经能够学习接触北雷沃斯托地层深度探索项目的封查工作。
某日凌晨四点,许津儒从联络中心的情报训练室经过,看见颜无弄端端正正坐在门边冰冷的椅子上睡觉。
颜无弄一向规矩得体得可以,这景象实在难得一见,堪称奇观。许津儒当时没往李应遥的事上想,见状乐了,把人喊醒准备赶他回宿舍睡觉,喊醒才发现颜无弄情绪有些不对劲,秉持着关心成员心理健康的精神聊了两句。
一聊聊了个大问题出来:
那可能是许津儒往后五年内唯一一次见这孩子差点掉眼泪,也是往后五年内唯一一次在背景调查之外了解颜无弄与李应遥的经历。
颜无弄和李应遥原属南江区殷存市,却因科林斯区南河口案时期不在南江本地,以至于流落至堡黎兰中心特区西南部的黑乡长大。当时科林斯区南河口案事发,自南江区以南至卡普顿区东部一片混乱,黑乡郊外更是如此,当地打着孤儿院名号领堡黎兰救济的“孤儿院”包下两间乱七八糟的排屋,围了十多个孤儿在这里,因为婴儿能将救济金翻个倍,才留下当时还是婴儿的颜无弄和李应遥。
两个孩子也是命大,勉强活到五六岁时,其他孤儿因干童工死了个干净,恰好轮到他俩出去找活。这时堡黎兰终于有闲情逸致清理周边地区,于是老孤儿院被清扫、排屋推倒、工人滚蛋,建起了新的孤儿院,颜无弄和李应遥从总是暗地里争吵打闹混到一条被子里头抵头睡也就是那几年的事。又过些年,存续联邦局面稍安,孤儿院开始改造成什么儿童之家,余下孤儿要么被领养、要么进儿童之家住,唯独颜无弄和李应遥从名字就知道自己是南江人,与其进儿童之家、从此归属堡黎兰,不如领点基础保底金出去住,未来还有机会将原属地算到殷存,便开始了边打工边找学上的日子。
事实证明他们这个选择做得不能更正确了。
A5高校不是那么好进的,除去考试,以两人的背景与经历基本不可能挤进A5尖端专业,尤其是对接法院与研究总会的专业。然而在颜无弄李应遥十六岁那年,存续联邦的堡黎兰、卡普顿、科林斯三区的秩序总算恢复正常,日日指着堡黎兰鼻子骂的殷存也终于有机会加大力度搜寻流落在外的儿童,找到颜无弄和李应遥的第一件事是划好原属地、申请救助、确认了已逝血亲,第二件事就是按照两人意愿,让两人走殷存的渠道拿了A5的推荐信。
要不是颜无弄和李应遥决定留在当地上完学直接进A5,日后再回到殷存居住,殷存那边大概能被堡黎兰方面气得原地找人帮他们搬家。
那时谁也没想到搬回殷存居住的计划泡了汤——上大学前两人提前看好了一个占一面墙的展示柜,预备第三年就在殷存装修好正经的家,颜无弄去Classiques路上还想着水晶球放展示柜里应该挺符合李应遥的审美。
……谁也没想到。
同样是南江人的许津儒也没想到。
后来许津儒看过李应遥的调查报告,琢磨着颜无弄跟他讲过的事,有一天他找到颜无弄说我有个和李应遥相关的猜测,你做好心理准备,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讲。
颜无弄说主任你讲吧。
许津儒带了一堆李应遥中学期间和大学期间的材料,说,你家里人……李应遥,用“性情大变”来形容可能不完全准确。他的性格行为有变化,但他本来的性格或许和眼下相差的没那么多。
换而言之,用可能太过简单笼统的词来形容,李应遥本来就是个纯正的白切黑。
颜无弄听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恍惚的劲头过去就是茫然。要是不相信还好说,许津儒就是怕他听了信了,难受,心里叹息着等他缓过那股劲。
然而不知道过了三分钟还是五分钟,颜无弄说我可能知道一些。
他一直知道李应遥聪明又有些单纯、机灵又有些黏人的样子大半是装的,只是李应遥表现出来的那一面不完全虚假,他也就不去揭穿。
而督察会,包括督察会时期的颜无弄,与十多年来和李应遥一同生活的颜无弄,对李应遥的判断已经非常准确且接近本质。他们对李应遥这个人的判断是,天生反叛、不拘一格,内心有难以分析的救赎情结与孤注一掷心理,却又与前者矛盾地并不自视甚高,甚至对芸芸众生与其中力挽狂澜者怀着极为诚心的敬畏和爱。
可惜督察会已经无法确认这种性格特质——尤其是对众人众生的态度——是否有受到颜无弄的影响,又会不会在离开颜无弄后变得无人约束。因为根据颜无弄的说法,颜无弄与李应遥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正是李应遥没有遵守某个“约定”,这个约定本身就是两个当事人对于“约束李应遥”这件事达成共识的结果。约定作废,李应遥态度改变,什么也没能留下。
时间不回头地向前进,直到今天,颜无弄见过李应遥后回联络中心的路上,许津儒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我要更正当初的说法,”颜无弄还是白板一块,至少听上去如此,“我不是‘可能知道一些’。我和他做那个约定,就是因为心里已经一清二楚。
“他会有那样的想法足以说明他是个怎样的人,单纯的好奇心怎么会可能催生驾驭甚至摧毁防御层的想法……但我想不清楚,我印象里的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想法投入实践,我不信他连这一面也是在骗我。”
许津儒听着听着,无声叹息:如果颜无弄真的能冷静到全然抛弃对李应遥的感情,最后这句话根本就不会出现。
“主任。”
颜无弄重重地呼吸一声,这次语调有了波动,虽然和常人相比依然冷静,好像始终都在进行无比冷静的分析:“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会不会是我哪次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威胁……”
是不是我没护好他?
许津儒听懂了颜无弄的未竟之言。
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许津儒勉强挤出点安慰:“正式调查还没开始,别想那么多,说不定他没事你也没错呢?联邦研究性质特殊,就科林斯区第二研究组那些事,进去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先安心回研究中心准备开会。”
对面安静了几个呼吸。
颜无弄应道:“是。”
电话挂断,许津儒放下手机,看着面前屏幕上李应遥的资料。
愁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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