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秋老虎依旧盘踞南京的街头巷尾,热浪扑面,像一块刚揭开的蒸笼屉布,热腾腾地缠在人皮肤上。
下午四点,秣陵新村楼下的梧桐树影摊在地上,被拉成长长的、水渍般的暗斑。
陈乔野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厚重的窗帘将日光隔绝在外,黑暗中只有空调显示屏幽幽地泛着绿光,发出持续的低鸣。
他定了定神,察觉到太阳穴正隐隐抽痛。熬夜的后遗症,总在清醒之后加倍报复。
这张床他睡了十五年,昨夜却辗转反侧,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才昏沉入睡。
整个夏天都泡在实验室,上周又被导师拎去北京开会。回程高铁上,那古板老头难得开恩,给课题组批了两周假。
陈乔野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行李。挤上二号线时,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的鱼,软塌塌地贴着地铁玻璃打盹。
本科时几乎雷打不动每周五下午回家,读了研之后,却忙得连亲妈炖的汤都喝不上几口。
空调被在床上卷作一团,陈乔野胡乱摸索半天,才从枕头下翻出手机。
16:32分,18条微信未读信息。4条来自“妈”,9条来自“周扒皮”,5条来自“计算机学院林泽宇”。
他仰面倒回床上,一一点开。
“妈”叶岚早上十点发:
【醒了没有啊?】
【餐桌上有你最喜欢的那家蒸饭油条,睡醒记得吃。】
中午十二点:
【还没睡醒啊懒虫。】
半个小时前,大概是猜到他还在酣睡,只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她下班后去买菜。
陈乔野胃里空空荡荡,饿过了劲,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到特别想吃的。
【醒了。】
【都行。】
退出聊天界面,他叹了口气,点开“周扒皮”的9条未读。
早上六点十五:
【尽快把观测数据处理完。】
【下午五点前把分析报告发给我。】
早上九点三十八:
【课题论文目前进度如何?】
中午十一点零三:
一个【?】,紧接着一个未接语音电话,以及四条分别长达48秒、37秒、52秒、58秒的语音条。
周扒皮是陈乔野的导师,人如其号——放假像抽血,发钱如割肉,60秒语音条轰炸更是家常便饭。研一那年,陈乔野甚至梦见他的微信头像变成贞子,从屏幕里爬出来,通知他开组会。
两年过去,陈乔野已然练就一身铁胆,能面不改色地对着四条未读语音条打下【好的老师[OK]】,点击发送,退出聊天框,右滑点击“不显示该聊天”。
一气呵成。
最后是“计算机学院林泽宇”的5条信息。
【哥们!好消息!我拿到深圳的 offer了!终于定下来了![哭脸][哭脸][哭脸]】
【下个星期入职,我得赶快收拾东西了】
【我刚在集市和二手群发了转租的信息,还没人回复】
【你要是听到有人在找房,帮我留意一下啊,早点转租出去我也安心~】
【回头请你吃饭庆祝一下!这两天有空一起撸串?】
陈乔野太阳穴又猛地一跳。
林泽宇是他的合租舍友。
本来,陈乔野是可以住学校宿舍的。但本科时,他的四人寝宿舍里,一个舍友打呼噜震天响,一个和女朋友语音聊天到三更半夜,一个用机械键盘打游戏,时不时爆发出诡异嚎叫。
四年下来,他对集体宿舍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被彻底磨灭。
研究生开学前,他在二手群无意间刷到一则合租帖子,没多犹豫,直接拍板,决定每月多花一千块,换来一份精神上的安宁。
他本就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和林泽宇合租了快两年,才算是勉强熟悉。两人生活习惯相近,也都不算难相处,这两年住得还算顺心。
可如今,熟悉的室友即将退租,未来的室友成谜,脾气、作息、卫生习惯全是未知数,他后槽牙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他也明白,林泽宇为了刷实习,跑遍全国各地,实属不易。
再想到自己的论文和工作尚无着落,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翳。
他在键盘上敲下:【恭喜!我会留意的。】
然后翻了个身,四肢摊开,呈“大”字状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一觉醒来,各种事情便迎头砸来,连假期也不得安宁。
等等。
是不是漏了什么?
——观测数据处理!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手指飞快地在微信搜索栏敲下“周”字,点进去一划,屏幕上果然跳出一条消息。
6:15周扒皮:
【尽快把观测数据处理完。】
【下午五点前把分析报告发给我。】
陈乔野缓缓抬眼,看向手机状态栏。
16:41。
即便早已百炼成钢,这一刻,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磨蹭着支起身子,摸索着下床,一把拉开遮光窗帘。
午后阳光猝不及防地涌入,刺得他眼睛发痛。
床上乱得像遭了劫,数据线和空调被缠成一团。他这才想起,半夜睡不着,开了部外国老电影催眠,看到一半又心烦,直接把电脑扔到了床的另一边。
数据线根本没连插座,电脑早已自动关机。
他不敢再拖,把电脑和手机抱到书桌上插电开机,调出昨晚未处理完的数据,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
这些数据是课题的关键,需先用专业软件预处理和校准,再通过算法提取有效信号,最后分析结果。整个过程繁琐耗时,容不得半点差错。
在书桌前坐下,陈乔野每处理完一个数据集就要停下来长叹一口气。空调冷风飕飕扑在后脖颈,汗却顺着发梢往下淌。
等终于完成最后一项分析,生成报告发给周扒皮,时间已过五点十分。
陈乔野:【数据已处理完毕,分析报告请您查收。不好意思老师,今天有点事情耽搁了。[抱拳][玫瑰]】
他面无表情地发完这段话,重重合上电脑,往椅子上一瘫。
心累。
周扒皮没回信,聊天框安静得像坟场。
从睡醒就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仍在一下下抽动,陈乔野总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连呼出的气都带着郁结。
总感觉要倒霉。
——
咕噜——
肚子在寂静的房间里叫得格外嘹亮。
从昨晚至今,二十个小时滴米未进,又折腾一番,陈乔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饿得眼冒金星。
推开卧室房门,热浪瞬间扑来。
客厅里没开空调,温度比卧室高了十度不止。才走出两步,细密的汗珠便从皮肤的每个毛孔渗出来。
陈乔野在南京待了十五年有余,依然不喜欢这里的天气。春天梧桐絮乱飞,夏天酷热潮湿,秋天转瞬即逝,冬天又冷得刺骨。
一年四季,似乎总没有让他完全满意的时候。
秣陵新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区,户型不大。陈乔野几步走到餐厅,桌上放着用塑料袋装着的蒸饭油条。
早上新鲜出锅的食物此刻已凉透变硬,油条塌软渗油。陈乔野抓起来又放下,隔着塑料袋都能感到腻味。
空气里闷热的气息令人昏沉,哪怕肠胃仍在叫嚣,他却已失了食欲。
忽然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西瓜。
是用刀砰地劈开,红瓤露出细密纹路,汁水顺刀口渗出的那种西瓜。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自己也曾这样站在房间里,渴望着一块清甜的西瓜。
记得水龙头哗哗作响,记得那人用刀切开瓜瓤时清脆的“咔擦”声,记得端到面前那盘鲜红水润的瓜片。
他和对方沉默地分食,然后接了一个西瓜味的吻。
他被紧紧抱在怀里,那时他们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
陈乔野怔怔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唇角。
时光荏苒,那个闷热的傍晚和眼前这个闷热的黄昏,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
他缓缓转头,视线扫过客厅每个角落——布艺沙发、深色木纹组合柜、电视柜上落灰的茶具和旧书,阳台上晒蔫的绿植……时间仿佛未曾在此留下痕迹,一切与七八年前别无二致。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心底涌起,陈乔野下意识迈向厨房。
地上、橱柜、冰箱……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连个瓜影都没找着。
他怔怔站在冰箱前,手指搭在门沿,掌心沁出薄汗。几秒后,他猛地合上门,指尖微微发颤。
胃里饿得难受,可比起饥饿,更让他不安的是心头那股莫名的恍惚感,让他一瞬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现在,还是滞留在过去。
陈乔野伸手撑在冰箱门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屋子的空气透着一股陈旧的潮湿味,像是混杂了这些年积攒下的灰尘、汗水,还有……回忆的气息。
他得出去。
他现在必须出去。
买西瓜。
一定要吃到西瓜。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如疯长的藤蔓,在脑子里越缠越紧。
陈乔野没再多想,抬脚就往门口走去。
鞋没换,空调没关,钥匙、手机……全被抛在脑后。
他伸手拉开门,一步跨出,顺手往后一带——“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在楼道里格外清晰,像一道冰冷的锤音,狠狠砸进他脑海。
他脚步一顿,神情终于从焦灼回归现实。
手掌还停在半空,指尖下意识虚抓两下,什么都没抓住。
钥匙呢?
手机呢?
……
操。
陈乔野茫然的神情持续了五秒。他盯着门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置信地站了一会儿,他缓缓按了按门把手,又试了一次。门纹丝不动。
陈乔野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高烧三天的他在第四天午后终于退烧,昏沉的大脑什么都不记得,就像这样把自己锁在门外。
陈乔野低头看了眼松松垮垮的T恤衫、褪色的短裤,扯出一丝自暴自弃的笑。
这算什么?历史再次重演吗?
热浪被困在狭窄的楼道里,连墙面都蒸腾着燥人的温度。陈乔野一级一级地缓步迈下台阶,思绪纷乱如麻。
远处隐约传来卡车上喇叭的叫卖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西瓜——又大又甜的西瓜——”
声音顺着热风灌入耳中,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望向叫卖声传来的方向。
巷口停着一辆卡车,车厢铺着塑料布,一个个西瓜摞在上面,绿油油的瓜皮在傍晚的天光下泛着亮泽。
喇叭声仍在耳边回响,陈乔野心念微动。
他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刚走近几米,余光里蓦然映出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西瓜车旁,单手插兜,身形挺拔。他的短发干净利落,肩胛骨随呼吸起伏的弧度与八年前重叠,剪影被夕阳拉长,浸在暖色的余晖里。
听见脚步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知了在梧桐树上突然噤声,空调外机的水滴在两人之间砸出一串省略号。
对方盯着他看了几秒,眼底慢慢浮上一层笑意。
他说:“陈乔野,真的是你。”
闷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喧闹的背景声被拉远成一团模糊的轰鸣,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陈乔野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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