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再次凝滞。
陈乔野手里的筷子不轻不重地磕在塑料餐盒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
他盯着那块泛着油光的烤鸭,像是没听清一样,慢吞吞地咀嚼着吴竟刚刚的话。
几秒钟后,他才抬眼,语气很淡:“什么时候的事?”
吴竟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又夹了块鸭肉,从容地蘸了蘸卤汁,咬了一口,似乎全然不急于把话挑明。
两碗面条此时终于被端上桌,隔着腾腾热气,陈乔野沉默地望向对面。
“去年。”他终于开口,“不过那时人还在德国,得等申请批下来。前阵子刚确定录取,就收拾东西回来了。”
“……打算在南京待多久?”
吴竟看着他,嘴角噙着笑意,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觉得什么?
陈乔野垂眼,用筷子搅了搅面汤:“医学博士读几年?”
“至少四年。”
四年。
比高中三年还长,比他预想的都要长。
“所以,”吴竟拖长尾音,“以后在学校碰面的机会不小啊。”
陈乔野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吴竟盯着他看了两秒,食指在桌上轻敲一下:“你呢?什么时候硕士毕业?”
“明年。”
“然后呢?”
“……再看。”
吴竟点点头,像是认真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语气轻快地感叹:“真可惜。”
“什么?”
“早知道你明年就毕业,我就早点回来。”他耸耸肩,“这样咱俩说不定还能在学校多待一年。”
“……”
陈乔野忽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多待一年”,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如此轻描淡写。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遗憾,为什么当时走得那么干脆?如果七年过去,早已把旧事翻篇,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种话?
“吴竟。”
“嗯?”
“你……为什么回国?”
这一回,吴竟倒是没有立刻笑着敷衍,而是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想回来,就回来了。”
陈乔野神色一僵。
吴竟看着他,眼底藏着点揶揄。
“干嘛这么看我?”他挑眉,“你不会觉得,我是特意回来找你的吧?”
陈乔野下意识屏住呼吸。
然后听见吴竟笑了一声,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放心,我没那么闲。”
“……”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陈乔野似乎听见心里某个地方传来细微的、碎裂的声音。
不该问的。他早该知道。
他没那么自作多情,不觉得短短一年的相识能在对方生命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记。然而那一刻,仅仅是吴竟挑眉看来的瞬间,他心里竟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后这份期待,就在下一秒被吴竟亲手碾碎。
陈乔野眼睫微颤,他盯着吴竟,看不出情绪,也不说话。
吴竟瞧着他这幅模样,像是玩心大起,勾起一边嘴角:“怎么,不信?”
信。
这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信不信重要吗?
陈乔野用筷尖拨开几根浮着的葱花,语气淡淡:“关我什么事。”
吴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说得对。”他收回目光,拿起汽水喝了一口,冷气渗进喉咙,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微微发凉,“关你什么事。”
陈乔野捏着筷子的指尖已经泛白。
他自己说出口的话,被吴竟原封不动地接住,再抛回来,却硌得他说不出话。
他缓慢地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汤面的浮油腻腻地贴着舌尖,咸味发淡,喉咙里滑过去时,竟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涩意。
面馆不算大,后厨里传来锅铲撞击的声音,老板和服务员闲聊着今天菜价又涨了几毛,偶尔有客人进来,拖着板凳的“咯吱”声搅进这沉闷的空气里。
而他们之间的沉默,如同瓷砖墙上残留的油烟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陈乔野早已没了胃口,面刚吃了几口就被汤泡得发胀,他随便搅了搅,就把筷子搁在碗沿。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和吴竟面对面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在某次晚自习后,他们坐在学校附近的牛肉汤店,各自捧着一碗粉丝。吴竟吃得快,牛肉几乎没嚼便咽下,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末了还顺手接过陈乔野那半块酥饼,一边咬一边嘀咕:“真不知道你怎么吃这么慢。”
或许是在学校食堂,面对索然无味的饭菜,吴竟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肉若有所思:“再这样下去,我在学校对面支个小吃摊,马上就能在河西买套房了。”
或许是在路边大排档,塑料桌上堆满小龙虾壳,吴竟手法熟练地剥壳蘸料,再丢进陈乔野碗中。陈乔野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服务”,直到某次吴竟恶作剧地蘸了超多辣椒面递来,他被辣得直吸气,才恼火地踢了吴竟一脚,骂他有病。
他们一起吃过很多次饭。
但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沉默。
陈乔野似是再也受不了这样凌迟般的沉默,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吴竟,今天……谢谢你,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吴竟咽下嘴里的面条,抽出纸巾抹了把嘴,干脆地点点头:“行,我结个账。”
趁着吴竟起身去扫墙上二维码的功夫,陈乔野拎着那袋瓜走到了门口。
暮色四合,来往行人将小巷挤得热闹非凡。陈乔野倚在门边,望着面馆门口老旧的霓虹灯出神。
“正宗老南京大肉面”字样明灭不定,偶尔闪烁,如同卡顿的录影带。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如这块灯牌——接触不良、偶尔短路,连自己都无法预知下一步会如何运作。
“走吧。”
面馆门口本就不大,吴竟硬是从陈乔野身旁挤过,站到了他的前面。灯牌微弱的红光被遮挡,现在只能看到吴竟黑色的纯棉T恤。
陈乔野重新站直身子,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想了想,把西瓜递给吴竟:“你拿着吧。”
“说了,这个给你。”
递袋子的动作维持了几秒钟,但最终还是没再坚持:“行,下次我把钱还你。”
“行啊。”吴竟笑笑,把手机掏出来,“那先把微信加上呗?”
“……”
这句话来得太过顺畅,如同早有预谋。
陈乔野目光在吴竟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一瞬,随即别开视线:“下次吧,今天手机没带。”
吴竟指尖顿在屏幕上,随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口袋,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
“行,等你‘下次’。”
——
稀里糊涂告别吴竟后,陈乔野独自沿着小区巷道往家走。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两旁的树叶在风里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叶子被风卷起,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拎着西瓜,塑料袋的提手勒进掌心,他懒得换只手,甚至下意识收紧力道,似乎想要借此保持清醒。
楼下停着几辆眼熟的电瓶车,铁门上的油漆被岁月磨得发白。现在正是饭点,家家户户传来炒菜的油烟味和饭菜的香味,在晚风中缓慢飘散。
家门依旧紧闭着,叶岚还没到家。
陈乔野站在门口摸了摸口袋,叹了口气,倚着门蹲下,把西瓜放在脚边,双手抱着膝盖,盯着对门发呆。
七八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记忆已然模糊,有些却清晰得恍如昨日。
对面现在住的又是哪个高中生和陪读的家长?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一概不知道了。
高中毕业后,时间便像被按了加速键,又有那么多住客来来往往,他却只记得那个春天的清晨,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曾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
陈乔野合上眼,纷乱的画面骤然涌现,令他难以招架。
吴竟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在南京安顿了下来。
不仅安顿了下来,还要在这里待上至少四年。
这个事实如同潜伏已久的暗流,缓缓浮出水面,带来一种迟来的不真实感。
他将后背靠上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气。
楼道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陈乔野闻到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抬头便见叶岚拎着包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小野?你蹲门口干嘛?”
陈乔野扶着墙站起来,拍了拍蹲麻的双腿,侧身让叶岚开门:“出门忘带钥匙了。”
“您真是个人才。”
叶岚把钥匙插进锁芯,目光在那袋西瓜上停顿了一下:“哪儿买的?”
陈乔野垂下眼,语气平静:“熟人给的。”
二人进了门,叶岚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看他一眼:“哪个熟人?”
“……就一个熟人。”
叶岚显然是对这个模糊的回答不太满意,但加班加到现在,她也懒得深究,只拎起那袋西瓜掂了掂分量:“这瓜还挺重。”
陈乔野进了厨房,把西瓜放进水槽里,叶岚站在沙发旁揉着肩膀,问:“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
“又不吃?”她皱眉,“下午吃过了?”
“嗯,随便吃了点。”
叶岚一听这话,抬眼看他:“吃什么了?”
“……面。”
“那就是没吃菜。”叶岚果然抓住重点,叉着腰开始数落,“你一天到晚这么吃,营养不均衡,知道吗?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最近医院来个小伙子,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天天对付一口,结果贫血低血糖,输了一周葡萄糖才缓过来。”
陈乔野懒懒地“哦”了一声。
叶岚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嘴里嘟囔着:“我去超市买了块五花肉,明天炖红烧肉,好不好?明天早上再去菜场买点排骨回来煲汤……”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从冰箱里拿了瓶酸奶拧开,喝了一口,瞟到了水槽里的西瓜,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在哪儿碰到你那个熟人的?”
“就小区门口,卖瓜的卡车边上。”
叶岚笑笑:“男的女的?”
陈乔野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你管这么多干嘛?”
“我随口一问。”叶岚拖长声音,“你这反应倒挺快,心里有鬼啊?”
陈乔野避开她的视线:“您就别捕风捉影了。”
叶岚笑了两声,话锋一转:“对了,最近社区里发了个新的健康宣传手册,说年轻人要减少外卖摄入,增强饮食均衡性,你是不是在学校都天天点外卖呢?”
“……没天天点。”
“可拉倒吧,”叶岚戳穿他,“上次我去你租的那个屋子,垃圾桶里全是外卖盒。”
陈乔野被她说得有点心虚,索性靠着沙发装死:“叶护士长,您就别管我了。”
叶岚哼了一声:“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
“……”
陈乔野没话说了,只好把电视打开,播放的是老年人爱看的生活服务节目,主持人正用一口标准普通话讲解“夏季如何预防中暑”。
叶岚喝完酸奶,把瓶子随手扔进垃圾桶,扭头看了他一眼:“最近实验室忙不忙?”
陈乔野单手撑着额角,懒懒道:“还行。”
叶岚见他这般,摇摇头,语气放缓:“别太累了。上次张阿姨跟我说,她家姑娘好不容易考研考上,结果没读几天就因为压力太大,胃病犯了住院,你别整天熬夜折腾。”
陈乔野“嗯”了一声。
电视画面切到夏天的夜市,卖西瓜的小贩手起刀落,红瓤在灯光下泛着水光,画外音温和地讲着什么“夏天补水要注意”。
他盯着那一幕,倏地站起身:“我回房了。”
“去吧去吧。”叶岚摆摆手,“早点休息,再熬夜,我半夜起来一定把你网线拔了。”
陈乔野懒得理她,起身往卧室走。
房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他站在原地,静了几秒,抬手捏了捏眉心。
黑暗中,吴竟的模样一点点浮现在脑海。
八年前,他说:“陈乔野,你喜欢我吗?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八年后,他说:“关你什么事。”
那道冰冷而审视的目光,隔着七八年光阴与他相望,如同拆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又或更像是……
在翻阅一张多年前便已被他解出的卷子。
也许只是想确认,他的答案是不是还跟当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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