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从街角拐出来,却不知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
他停在那里。
天边云霞红如血渗进他的眼睛,盖不住他眼里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仓惶。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希望能将她留住。
可即便他抱得再紧,怀里的人呼吸依旧越来越微弱了。
他就这样站在这片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脚下两人连在一起的影子逐渐模糊,黑夜吞噬白天也即将把他们一并吞没。
不远处的灯笼透出了明亮的灯火,驱散围拢而来的黑暗,照亮了无名医馆的牌匾,也照亮了他的前路。
他的双腿瞬间被灌入无限的力量,它们开始动了,越来越快,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檐角下挂着的铜铃发出叮当脆响,吸引了药童的注意。
药童年方六岁,正是好奇贪玩的年纪。他歪过头,瞥见师父师兄师姐正忙着手中活计,无人注意到他。
眼珠子狡黠一转,他放下捣药杵跳下凳子,踮着脚猫似地朝门口挪去,一只脚刚要跨出门口,迎面冲来一个人。
他一时不防,被撞了个倒仰跌坐在地面上。
“哎呦!”药童惊呼了一声,屁股跟地来了个亲密相贴。
男人踉跄一步,硬是扶着门框跨进医馆门槛中,单膝砸在地面上,只为支撑怀中人的身体不让她摔出去。
膝盖与地板碰撞发出闷响,光听这响声就知道磕得不轻,但男人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浑身颤抖不止,显然是在后怕,刚才的意外同样将他吓得不轻。
他怀中之人被一张灰色的被子严严实实包裹着,只垂落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手套通体白色编织着黑色的花纹,那花纹像活着一样在手套上游动。
手套往上袖子未遮盖住的地方,露出来一小截细瘦干瘪的手腕,宛如被晒得蔫巴后的药草。
药童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站起来,他刚要斥责来人,就被一双苍白如玉的手抄了起来,轻柔安放到一旁的宽大的椅子里。
熟悉而冷冽的药香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一只手落在他头顶安抚拍了拍,他闻着这好闻的气息,迅速地平静了下来。
“师父!”他仰头叫道。
“嗯。”明镜应了一声。
公良鱼抓住她的衣袖,藏在她身后,跟她一起看向来人。
“大夫,求求您救救卉儿!”男人嘶哑着声音请求道,另一条腿也弯曲下来砸在医馆地板上。
他膝行两步来到他们面前,“求求您了!”
“起来吧,能救不用求,不能救求也无用。你带来的人身上气息不对劲,且先把人放到床上,我看看是怎么个情况。”明镜指了指旁边的临时病床。
公良鱼“嘶”了一声,觉得跟这个男人的膝盖比起来自己的屁股也不是那么疼了。
这个苦苦哀求他师父的男人一身衣服发皱发白,头发潦草凌乱,不知道多久没有收拾过了,隐隐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汗臭味。
他的眼窝凹陷发黑,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整张脸上写满了彷徨无措,叫他都不忍心开口去跟他计较之前的事了。
公良鱼偷偷拿师父带着药香的衣袖遮了遮鼻子,她的衣袖被他揉皱了也没抽出去,他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纵容来。
恰在此时,男人怀中之人忽然痉挛不止,被子在她挣扎间滑落下来,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女人干瘪的面皮上蠕动着一条条虬结的“黑筋”,发黑的嘴唇蠕动露出几声似有若无的呻吟声,凸出的眼珠颤抖着有泪水从下方溢出。
她的脸庞过于小巧而显得这样的形貌格外骇人,仿佛她再用力一些眼珠子就要滚落下来似的。
公良鱼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往大夫身后又缩了缩,小声嘀咕道:“师父……她这样还有得救吗?”
“卉儿卉儿!你再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大夫,大夫……我……我求求你了……”包乐生泣不成声。
“嗯,放心,还有得治。”轮椅自动转向室内,带着明镜缓缓朝里驶去,“带着她跟我进内院吧。”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在她经过时,依次燃起给后方的人照亮了脚下的路。
大夫的声音舒缓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一般,听得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他珍惜地将女人拢在怀里,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后头。
他的脸贴着她枯瘦的脸颊,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给她一般。
女人张着嘴“啊,啊……”地痛苦呜咽着,侧开脸缩起头想把自己藏起来,“乐……生……”
不要这样……她现在的样子真的太不堪了……
“不丑,不丑,卉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美的……”
公良鱼从椅子里跳下来,踩着墙边的凳子摘下一盏挂在墙壁上的小鱼形状的灯笼。
他在上面拍了拍,里面便发出了亮光。灯亮后,他便提着灯,屁颠屁颠地朝前面的人追了过去。
他缀在最后,见到女人哭泣不止,安慰道:“我师父很厉害,她说能治那就一定能治,你不要哭。我师父曾跟我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盏灯。这盏心灯呢,害怕泪水,因为悲伤的泪水会将它淹没。一旦被淹没,它就要熄灭了。心灯一灭,我们就难想起回家的路了。所以遇到难事不要着急也不要哭,不然要迷路的。”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哭泣。
你看,这小小的孩子已经不怕她了,还在努力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她也要更勇敢一点才行啊。
公良鱼已经不觉得她可怕了,只觉得她可怜。
他举起自己的灯跟女人分享,企图把自己的快乐分享出去:“呐,小鱼的心灯跟小鱼灯一样亮哦~这是师父送我的~是不是很漂亮?小鱼灯虽然没有师父挂在医馆里的灯笼那么多那么亮,但是它可是我的最爱。等我以后学会了做灯笼的手艺,我手里的灯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即使这样,它也依旧会是我最喜欢的灯。”
其实这是明镜为了哄小孩随嘴编出来的。
明镜还没来长春城之前,一直无间大陆上四处游历。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盘腿坐在飞来剑上越过一条河的时候,隐约看见河里有个黑影在扑腾,起先她还以为那是条大鱼。
恰逢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生了烤条鱼来祭一祭五脏庙的心思,心念一动便往河面去了。
她驭驶着飞来剑凑近一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个孩子。
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游得筋疲力竭了,但是河水滚滚一直把他往下冲,明镜当即把他捞上岸去。
她有心问这孩子家在哪里,想要把他送回去。这孩子却因为惊吓过度,嚎啕不止,什么也回答不了。
为了不让他哭昏过去,明镜一边捏灯,一边编出来那么些话来哄他。
这瞎话公良鱼当真信了,由嚎啕转成抽抽噎噎,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眼,可怜巴巴地问她:“真的吗?我会忘掉回家的路?”
明镜点头:“真的。”
他瘪着嘴道:“那我,我不哭了,我不能忘掉回家的路,我要回去找爹和娘还有爷爷奶奶。”
明镜将大功告成的鱼灯送给他,道:“只要你不哭,心灯还亮着,我们就能回到想要去的地方。”
可是,公良鱼没有家了。他们一家五口除公良鱼外全部为邪修所害,他父母拼死将他送出来才让他逃过一劫。
明镜解决了那个邪修之后,看着身后的小豆丁陷入为难中,最后问他道:“你有什么亲戚吗?我将你送去他们那里。”
“你,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公良鱼紧紧抓着小鱼灯,两眼泛着泪花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没有家了,我想跟着你。”
公良鱼是这么认为的,没有家人的地方不算家,只是个地方而已。只有跟着明镜,他才觉得安心。
明镜最受不了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飞剑,“别哭了,我带你走,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
“师父?不能当我娘吗?”
“哈哈哈,我连个道侣都没有,可生不出这么大个儿子!”明镜捏捏他的小脸,“一日为师,终生是你后盾,跟你娘也没差。你还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姐……有机会的话,我带你见见他们。”
明镜牵住他的小手,“抓牢我,咱们这就起飞了。”
飞来剑带着他们高升,略过脚下无数山川河流。
公良鱼跟着明镜在各个地方辗转游荡过一段时间,他们在无名医馆定居下来后,他发现自己又有了一个热闹的家。
家里有温柔的师父,还有两个疼爱自己的师兄师姐。他对于第二个家很满意,希望可以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明镜假装没听到小鱼对自己的夸夸,暗地里却勾起唇,嗯嗯,乖小孩,把师父的话记牢牢的。
公良鱼年纪小小就十分嘴甜会夸贴心可爱,是个十足的暖心小棉袄。
明镜回想自己过去捡小孩的经历,发现前面两个没一个省心的……要是小孩都像小鱼这样可爱,养一屋子她也不介意。
沿途的灯笼火光明亮,将一切照得分明,给明镜身后霜白的头发粹上暖色的光芒。
这光暖了包乐生的眼,那暖意直渗透到心底,一股热泪禁不住从他眼角奔涌而出。
这是……这是唯一一家说“能治”的医馆……
这几天他抱着文平卉奔走在长春城大大小小各家医馆间,无一家肯接收他们,只让他回去准备后事。
可是前几天他还在跟她相拥庆祝美好未来,那清脆的笑声犹在耳旁,怎么转瞬间她就跟过季的花一样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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