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身子这几日越发不爽利,大夫说也就这两日,待她后事料毕,就放你归家,这也是夫人之前的意思…”
房间昏暗,我斜眼瞟向窗外看见一丛修竹,远处几座亭馆在月光下看不真切,诧异之时,隐隐约约听到坐上的人说完话叫我出去,浑噩间也不知自己怎么出的门,等回过神来,眼前腰门半开,送我回来的人早不知所踪,只见几个才总角的小厮在外垂手侍立。
和刚才院子里的光景不同,这里两边灯笼照如白昼,还未来得及四处打量,我就被一个从里面跑出来的小丫头急匆匆的拽进了院。
“妈妈您可回来了,小姐哭的厉害,刚才又把喝进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我一进门,豁然开朗,两边佳木茏葱,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过桥之时,在千百竿翠竹遮映下仍可见数楹修舍,通过石子漫成甬道的曲折游廊,这才看见三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站在门侧的两个丫鬟遥遥见我,早已打起湘帘,霞影纱糊的窗子在庭燎下灯光响映,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进入堂屋,入眼就是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最里面大紫檀雕螭案上摆着的珐琅嵌玻璃冰梅纹瓶在烛光下颜色愈发鲜亮。
正想细细打量,结果一众丫鬟婆子们簇着我向一旁套间暖阁儿,一个年龄极小身体面庞怯弱不胜的女孩躺在榻上,如今这情况,我已然完全怔住,站在那里很是无措,倒是一旁一个盛装丽服姬妾模样的人先出了声儿。
“太太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也无甚效果,姑娘本来就有不足之症还在旁侍汤奉疾,刚见太太目不能顾,姑娘急得哇的一声将腹中刚吃之药一概呛出,一时面红发乱喘的抬不起头来,嬷嬷们捶背半晌才缓过来些。”
我回头望向说话女子,削肩细腰,合中身材,眉眼间有几分风流俏丽,虽然言语满是关心,但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见我盯着她不言语,略微尴尬,继而转向床榻放下脸喝命:
“雪雁还不赶快展开纱衾给姑娘盖上,王嬷嬷老眼昏花难道你也是个死的不成?”
“李姨娘莫生气,如今可全靠着您里外操持。”
那女子一旁的丫鬟奉上一杯茶水,旁边几个姬妾一并讨好。
我在听到”不足之症” “雪雁”之后,震惊的看向躺在榻上神气不好的女孩,想着刚才种种,骤然怀疑自己身处《石头记》中。
只见榻上之人突然惊醒四处张望,接着里屋一阵慌乱,四处”奶奶没了”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倦妈妈”气虚的声音传来,本能性的握住伸向自己的手,脑海中只搜罗出”姑娘节哀”四字。
黛玉挣扎着想起身无果,我赶忙从后背扶她起来,雪雁在旁帮助下终于颤颤巍巍往里走去,看见一个三十多岁女子躺在榻上,衣衾首饰具已装扮妥当,想来此人就是林如海之妻,黛玉看见贾敏就要往上扑,奈何身上无力险些倒地,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众人见状纷纷来劝,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放在旁边,得到消息的林如海一进屋就拃挣着搂着黛玉哭得泪人一般,里外男女上下,见林如海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倒是不知什么人上前来劝林如海才堪堪止住,周围哭声也应声而止,倒是黛玉直泣一夜。
我陪着黛玉一宿,才终于静下心来思考如今处境,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在翻看康熙对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奏折,接着就出现到了林如海的书房中,看周围人对我的态度,想来自己是贾敏的心腹,否则黛玉也不会如此信任自己,可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无从得知,如今这般更不能出声询问,孤身在这异世之中,只能四处看眼色,深怕被人看穿,从周围人对我的态度和言语中抓取关键信息,推断在《石头记》中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几日观察下来,真真感受到了古代世家大族吃穿用度如何不凡,因着贾敏身份到底不同,林如海又是皇帝钦点的巡盐御史,早早就吩咐了两拨人每人两匹快马赶往神京,一是要去荣国府报丧,再来也要请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则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赏月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观梅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好在这维扬地面距离都中甚远,诰命来往的少,林家又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林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寥寥亲友后院倒也安贴。黛玉自那日贾敏仙逝,汤药海一样的吃着皆不见效,最后仍旧吃人参养荣丸,林如海心疼女儿,叫她好生修养,我自然是在旁照顾。
开始我还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被人察觉,可一连几日下来,各处开的十分清楚,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十分安静,可见贾敏驭下极严,不论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时辰,处处有定规,没一处在她仙逝后乱了的,就连李姨娘,也在林如海的威势眼神下不敢造次,里外上下皆以黛玉为尊。
十几日下来,我终于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原来我名叫手倦,是贾敏陪嫁,被贾府买来自幼和她一起长大,嫡子嫡女诞生后均由我一手照顾,自打嫡子去岁死了,我就单只照顾黛玉一人,尽心尽力让他们夫妇二人很是放心,在府中也算是体面,只是我如今三十有一,按理说该早就嫁了人才是,不知为何耽误至今,看周围人对我的态度应该也不是贾敏通房,但众人称呼我一未婚女子为妈妈又无违谐,究竟为何倒无人知晓,不过到底心中松了口气,万一真有个挨千刀的是我夫君,那可真是内忧外患,届时同床异梦,恐怕日子也过得艰难。
林府吃食讲究,黛玉脾胃不好都能想出诸多花样,看着满桌叫不上菜名的佳肴,突然明白自己不管在古代还是在现代,身份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只是在这里幸得是贾敏陪嫁,她又对我从未取心,这才过得舒坦,如果不是学了古代文学史这个专业,教授又是大家,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窥探上层社会一二,至于翻阅珍贵典籍和文物更是不可能。
我住的地方比一等丫鬟们住的好上几倍不止,虽不是正房可也单单比贾敏房间小一些,装饰摆设也简单,可就算如此,我现代的住所和这里相比简直就是陋室,人过得一舒服就容易安于现状,许是过得太过舒心,不几日我就接受了身处《石头记》中的事实,总归芹溪居士的文我也算熟读,如今算是专业对口,拿着攻略刷副本生存应该不成问题。
转眼发引日近,出殡之事林如海早料理妥当,修饰停灵之处也都嘱咐下去,预先逐细分派料理让伴宿之夕筹画得十分整肃,黛玉卧于内室,我把房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看着半大个孩子小小一只隐在纱衾下,虽有还泪之说但到底还是不忍。
至天明,吉时快到,我轻声把黛玉叫起,叫人服侍着重新净了面更了衣。林如海早派了车轿人从跟黛玉送殡,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
官客送殡除去有爵位的,堂客算来亦五六顶大轿,一二十小轿,连家人大小轿车辆,不下四五十乘。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一二里远。
我和黛玉并两个丫鬟坐在车上,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林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凡,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我和黛玉并丫鬟婆子们安于里寝室。
林如海在外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方才散尽了,丧仪大事俱妥。
三日安灵道场后林如海带着黛玉重回林府,在车上欲叫黛玉守制读书,黛玉守丧尽哀触犯旧症,靠着我缓声答应了。主人说话哪里有下人插嘴的份儿,他们父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盘算着回去怎么能把黛玉的身子调理好些。
进了府中我刚伺候着黛玉吃了药安歇,回头就看见一个丫鬟站在门边似乎等我许久,叫婆子们好生看顾我轻步快移到门外,这才知道原来一早林如海叫我去书房,只因得了吩咐一切以黛玉为主,这才一直噤声等待,不知何事赶忙在外院小厮的带领下进到林如海书房。
“老爷,您找我。”
和刚来时不同,这些日子我已经在林府过得很是习惯,礼仪规矩也学的大差不差,在林府已够日常应付,一进书房,就看到林如海握着笔批复着什么,见我来了只单单抬眼扫了一下,边写东西边与我说话。
“如今夫人丧仪大小之事均已安插,等玉儿的身子好些,你便可归家去,身契夫人生前已办妥,你现已不算是我林府或贾府的人,之前在贾府和来林府后的衣服首饰自收拾了去,按夫人意思再给添置三百两的嫁妆和五百两的体己,想来这般也算是全了你和夫人的主仆情谊。”
林如海接连操持劳碌,添了许多症候,灰鼠斗篷披在背上竟大了许多,和我说完后急咳乱喘,一连吃了几口茶才缓过来,我一时慌了手脚,倒不是看林如海露出些许下世的光景,而是回味刚才他话中意味。
“老爷刚才意思可是要把我许配人家?”
我自打进入到石头记后,头一次在林如海面上看到惊诧的表情,他对我细细打量,眼神之中尽是探究,手中的笔停留在半空中,一滴墨砸到纸上,可我实在不知他说什么,只能毫无头绪站在那里。
“你在被买入贾府前所住之处和一邻里男孩交好,此人对你念念不忘,他本攒好了银子打算赎你回去成亲,可惜去贾府打问时才知你早已随夫人陪嫁,无奈之下只能用此钱帛另娶他人,年前他夫人病逝,特央人去夫人那里求你想要再续前缘,夫人问你后你也是点了头的,只是不巧夫人一疾而终,如今万事妥帖,待你收拾好后,我就叫那秀才来领你回去二人双宿双栖。”
我睁大眼睛看向林如海,完全被自己蠢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百转千回,搜肠刮肚,脑子里一团乱麻,如若是放我去自由天地回到现代,那自然明日就收拾铺盖走人,可如今要放我出去成亲,还是这样一个状况,那可打死都不能走,但要是说不想和那秀才走,又不知道老子娘是谁,这该如何出了这林府,纵使出去,我一孤女该怎么生存,拿着一笔银子岂不是成鱼肉任人刀俎,看着林如海,回复的话都有些磕巴。
“老…老爷,嫁人的事不着急。”
林如海挑眉,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的气势压迫的我喘不上气,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今后的日子,我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说出自己想法。
“老爷,之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没想明白,那秀才当日找不到我就择妻另娶,如今妻子刚病逝就想抬我过去猜也不是可托之人,我和姑娘自小一起长大,现姑娘去了,就留下小姐一人,如果不嫌弃,我还想继续留下照顾小姐。”
林如海探花出身,其祖曾袭过列侯,到这代已经五世,豪门世家从未离开过官场,我说话真伪他自可辨别,但我态度这样大的转变不能不惹人疑心个中缘由。
“玉儿外祖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等大痊就可成行。”
林如海说这话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是以后用不到我还是打算令我一同前往京都,想着《石头记》中黛玉的结局,反正如今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出去嫁了人,不如留在黛玉身边,至少手中有攻略,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也许我的出现反倒有一丝改变。
“老爷,如今夫人去了,小姐年幼,留在身边尽孝岂不便宜,有我照料必不会有什么顾盼之忧。”
如今天已擦黑,林如海叫外面小厮笼上火盆换了茶水,自己又好些咳嗽了一阵。
“玉儿兄弟要还在,我就不会如此忧心,我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玉儿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何反云不往?”
“老爷,您科第出身,祖上又袭过列侯,小姐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书香之族,可谓能文能武,何况您是嫡子,小姐又是嫡妻所出,在荣国府千好万好也比不得在这里的受宠程度,宁荣两门主仆上下安贵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人,日用排场的费用不能将就省俭,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小姐的舅舅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宁国府管家的贾敬儿子贾珍只知道寻欢作乐也没人敢管,小姐的另两个舅舅贾赦袭官在外,贾政倒是被皇帝额外赐了其一个主事的职位,可到底不如祖上,把小姐送过去不如留在身边。”
情急之下我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了出去,等察觉林如海看我眼神变了的时候为时已晚,赶忙低头不再言语,这些宁荣两府密事怎是我一个陪嫁多年的下人该知晓的,何况几句话把我原主母家贬低的一无是处,万一被林如海认为我是那忘恩负义之徒,恐怕会被赶出林府,那时可真是凶多吉少。
我感觉自己等了好久,门外等待摆饭的下人们衣服窸窣,鸦雀不闻,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林如海的声音。
“跟着夫人离开贾府入我林府这么久,你倒是看的透彻,不枉夫人对你如此看重。”
林如海放下笔,把滴了墨汁的纸揉了,复又铺上一张,并没有再次提笔,反倒拢了拢斗篷,靠在椅背上,我抬眼正好对上他摄穿人心的目光。
“容宁二府之事我怎会不知,只是如今玉儿年岁极小,又无兄弟姊妹帮扶实在不妥,荣宁二府只要岳母在,暂时还无碍,我把玉儿送过去也就教养几年,我如今手头之事极其重要,待她身子好些年岁长些,自然要接回身边,你既如此,那就陪着玉儿一同进神都倒也稳妥,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我总是不放心,可带了太多下人又无投靠岳母之意,无法使得岳母垂怜玉儿,你本就是夫人陪嫁,如此甚好。”
我知林如海已经打定主意要送黛玉进荣国府,如何劝说皆无用,想着不日就将启程,很多事情现在不筹画,将来只能回天乏术。
“老爷,既然您准了我跟小姐进京都,可否容我再说几句?”
“想说什么只管讲。”
“敢问老爷可是打算让小姐的先生,姓贾名化,别号雨村者同路而往?”
“正有此意”
“老爷可否换一人同行?”
林如海没想到我会过问贾雨村,何况我一内宅女子,和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道,要是没有十足十的理由,恐怕不能说服林如海换做他人和黛玉同路往京。
“贾雨村虽然生于诗书仕宦之族,但父母祖宗根基已尽,只单一个穷儒而已,虽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但恃才侮上,惹得官员皆侧目而视,被批革职后,本府官员无不喜悦,可见是个生性狡诈,贪酷之人,老爷一封荐书让他补了缺事小,万一日后此人见利忘义,后果不堪设想。”
林如海起初还听的仔细,但听到我说贾雨村是个”生性狡诈,贪酷之人”的时候,反倒再次提笔,倒难得和我一下人多解释了几句。
“官场之人,哪有清清白白刚正不阿,革职并非因其恃才侮上,今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就算是我不致意妻兄,他四下寻情找门路,谋一个复职候缺也是容易,不如先做个顺水人情,何况我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也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日飞黄腾达也算个助力,万一没有造化,些许银子内中协助于我林府而言不过是个举手之劳。”
林如海乃世家出身,深谙官场道,这番话我岂有不明之理,见无法说服,只能听从安排,想着进荣国府后吃穿用度皆需要银子,借机说了出来,林如海从身后拿出一个两寸厚的戗金描漆蟠龙紫檀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满满俱是百两一张的银票。
“这些日子仔细打点着玉儿衣物,吃穿用度凡是用的顺手的皆叫人装船先送了去,叫人传饭。”
我赶忙出去叫人摆饭,三四个男女早就捧着大漆捧盒在外等候,二人抬了一张饭桌进去,伺候端菜的几人随着入内。
剩下的日子断断续续,我既盼着黛玉身子不要好的这么快,又怕黛玉久病有个闪失,我把黛玉大部分衣服首饰装箱,本想再带些惯用的居坐物件儿,可加上茗碗瓶花痰盒等物已经满满两船,连陈设都无法携带,哪里还有多余地方,只得把未拿走的东西登记造册,尤其贾敏陪嫁更是装箱摆满一库房封存,所有册子抄录一份留与林如海。
到了登舟那日,黛玉洒泪拜别林如海,林如海叫小厮递与我一褡裢,他站在岸边罩了一件翠墨暗纹羽缎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几尽空荡,没了黛玉在旁只有身后几个仆从愈发显的孤伶,黛玉站在船尾直到看不见林如海头上的雕云纹镂空玉冠仍不舍离开,江上的风吹得她急喘。
“姑娘进去吧,船上诸事不便,身子方愈再病了可不好,距离到都中还有日子呢。”
黛玉听我这么说,才一步三回头的进入船舱,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在内从旁照料,我悄悄在外间一侧避了人拿出林如海叫小厮给我的东西。
褡裢一边装着七八个荷包,除一包金瓜子外,剩余皆是细碎银子,另一头倒放了一个平平无奇手掌大小漆盒,扣的严丝合缝,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打开,里面装了几份薄如蝉翼纸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米粒大小的字,待看清内容,我赶忙连盒贴身存放,刚准备起身去滚水,荣府的婆子正巧从里面出来,见我动作,赶忙先拿起壶。
“手倦妈妈快别做这些粗使活儿,想做什么叫我们这些老婆子来就好。”
但凡世家大族出来的下人无不是八面玲珑,在林府时我的身份地位她们心中已然有了成算,于我很是客气,我也不推脱,直接从一个荷包里抓了几块碎银放到荣府几个老妇人手中。
“给几位妈妈们吃酒,我虽是夫人陪嫁,但也离开神京多年,到了都中还望多加照料。”
荣府婆子接了喜不自胜,我借此机会打听了荣宁二府情况,倒和《石头记》中记录大体一致,但因她们是外院婆子,内宅琐事细节倒不甚清楚。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我扶着黛玉进入轿子,跟着奶妈上了紧随其后的马车,行了半日过了街北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才见到”敕造宁国府”的匾额,又往西行不多时,方到荣国府。
那轿夫抬了黛玉进入西边角门,我们亦跟着进入,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我和奶妈下了马车,跟着复抬轿的小厮围随至一垂花门,等众小厮退出后,我赶忙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我的手,在婆子们的带引下这才进入到垂花门。
绕过穿堂当中放着的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两边穿山游廊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很是吸睛,几个坐在台矶上穿红着绿的丫头见到我们就赶忙笑脸迎了上来,边争着打起帘笼,边回话”林姑娘到了”。
我和黛玉方进入房间,就看见被两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我知这就是贾母,赶忙请安,黛玉欲拜见时,已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就在满屋侍立之人见贾母出声赶忙涕泣之时,我趁机绕观全屋,众人虽都用绢子掩面哭泣,但假哭着居多,流泪者甚少,尤其两位满身珠翠妇人打扮的,更是明目张胆只拿手绢遮了一下嘴角,眼神对黛玉满是打量,等看足了才左右劝解贾母。
慢慢被解劝住的贾母这才开始将左右二人指与黛玉。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随后贾母叫三春来见黛玉,互相厮认过归了坐,这才叫我上前问话。
因着我是贾敏的陪嫁,贾母就多问了些,尤其是贾敏如何得病,如何请医,如何送死发丧,听说丧事办的极尽体面才稍稍宽慰,但不免又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探春赶忙上前劝了,我已回完话,悄悄起身站在一旁。
黛玉被林如海爱如珍宝,假充养子,言谈举止自然不俗,众人洒话间已经自有判断,看着满屋子的女眷,我心生感慨,若不是贾敏一疾而终,虚职空壳的荣府怎能和手握实权的林府想比,如今既己进了这里,只能筹谋些许,至于黛玉结果如何,也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突然后院笑声响起,我知这是王熙凤过来了,眨眼间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一个神仙妃子一样的人进屋,在众珠翠玉石中也是彩绣辉煌,果然如《石头记》中描述”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丹凤三角眼和吊梢眉甚是给人刻印。
刚才还满面哀痛的贾母看见凤辣子后满面含春,刚打趣几句,王熙凤就拿出手帕拭泪,贾母笑道她刚好些就又来招她,王熙凤直接转悲为喜,拉着黛玉,甚是亲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安排的井井有条,奉茶捧果同时对王夫人问话对答如流,言语中尽显恭敬,十**岁怕是有一万个心眼子,我瞧着王熙凤的处事,放到现代恐怕当个世界五百强公司首席执行官都绰绰有余,何况这么年轻,未来发展不可估量,可惜圈在这院墙内,只能做个齐家的裙钗。
茶果撤后,邢夫人带着黛玉去见两个母舅,并未见到贾赦,辞了邢夫人的饭后我和黛玉复又回到王夫人处,邢夫人一直站在游廊处看着我们离开。
没了贾母在旁,王夫人不再亲身来见,叫人将我和黛玉引到了东廊三间的小正房内,房内丫鬟伺候奉茶,我只站在黛玉身后听她们说话,听到王夫人说她那个孽根祸胎儿子,我突然想起怀中准备好的玉还未来的及给黛玉戴上,瞅着机会匆忙挂在她脖颈,黛玉转头望我,见我未言语,只用手帕掩饰整理端正再无二话。
一个丫鬟传贾母话,我跟着黛玉到贾母处用饭,只能从旁的我前胸贴后背,饿的眼冒金星,但见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很是规矩皆噤声,自己也只能肃立,直到饭毕丫鬟奉上茶,才叫我们去一旁屋子用饭。
我见是刚才从贾母屋里抬出的饭桌,满盘森列,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小丫鬟拿碗盛了米饭给我,正欲大快朵颐,但见同桌人皆饭粒咽尽轻抬慢下筷著,想着我虽是贾府出去,但如今代表林府,恐被人耻笑,也只将半碗饭用尽,些许夹了几块鱼肉,腹中犹饿,满是留恋起身让下一等丫鬟们坐下进用。
等我回到屋里早就看到贾母怀中搂了一个顽童,真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目若秋波,转盼多情,万种情思见之忘俗,周身的天然风骚非大富大贵之家根本无法如此浑然天成,知此人便是贾宝玉。
我见宝玉胸前仍旧戴着项圈心下松了口气,二玉初见倒也和睦 ,宝玉到底给黛玉取了表字,颦儿处处留心不肯多说一句话,我见夜深了,素日里早就到了黛玉歇息时辰,就给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上前请问房舍。
“先前儿送过来的两大船东西凤姐儿已经叫人收了去,等过了残冬开春再收拾房屋,如今暂安置在壁纱橱,宝玉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
还在贾母怀中的宝玉猴一样的癞在一旁,”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一听倒也罢了,只单给黛玉又拨了几个人伺候,还把身边一个二等丫鬟也与了过来,这下除了四个教引嬷嬷和两个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丫鬟外,五六个洒扫房间的小丫鬟也够使了,等开春收拾院子的时候再要人也不迟。
是晚,我正和黛玉躺在床上说话,袭人自卸了妆悄悄进来,我赶忙起身相迎,黛玉也要跟我起身,连忙被我和袭人按下,我又把汤婆子往缎褥里拢了拢。
“我们姑娘实在怕冷,好在老祖宗想的周到,这碧纱橱里很是暖和,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我把袭人让在床沿上坐了,几人叙了一回方才歇息。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我陪着黛玉去找姊妹们玩耍,只在一处针黹,从探春口中探听到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之事,想着薛姨母不日上京,薛宝钗是虽说待选入学陪侍,但单她兄弟打死人命之事就已然断了宝钗入学陪侍这条路。
黛玉如今还在贾母屋里的碧纱橱居住,虽有老祖宗照顾,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黛玉的日费供给皆是由贾府官中划拨,到底不如当初在林府时便宜,可黛玉又和宝钗不同,薛家此趟是阖家进京,黛玉孤身一人没有倚仗,我到底是下人身份不好开口,找了一个给林如海报平安的借口修书一封让贾家下人快马送了出去,还好赶在薛家来之前得到回信。
“鸳鸯,老祖宗可歇息了?”
一日无事,两个玉儿陪贾母吃过午饭后在房中玩九连环,我嘱咐紫鹃和丫鬟婆子们好生照看,自来到套间,里外屏声静气就知贾母刚歇下,见外间炕桌上放了一个绣了一半的抹额,拇指肚大小的” 卍福卍寿”字图案用金丝银线针脚细密的绣在上下两侧,纵观贾母屋里能这么尽心的也只有鸳鸯了。
“今日怎得手倦妈妈有空过来?”
鸳鸯掀起大红撒花软帘,正巧看见我手里拿着抹额瞧着。
“过来求你办件事不知依是不依。”
鸳鸯用脱胎填白盖碗倒了半盏茶与我,顺手又拿起抹额对着窗户细细看着,对刚绣好的几针很是不满意,又挑了重新拈线。
“妈妈有何事直说了就是,您是三姑娘的陪嫁,本就是贾府老人,如今又照顾着林姑娘,若是求我可真是折煞人了。”
我拿起盖碗吃了一口茶,鸳鸯现在愈发得到贾母信任,连邢、王两位夫人有些不好开口的话都要通过她的通传。
“我们姑娘的东西从来不经外人手,此番来府中衣物带的倒是够,只是前些日子有个荷包旧了,想着满府中数你手艺最好,特来求你得空可否给我们姑娘绣一个。”
“我瞧着什么事儿呢,原来妈妈是想让我给林姑娘绣个荷包,只是不知等我给老祖宗绣完这个抹额后再给林姑娘做来不来得及?”
“自然是来得及。”
我掏出一个手帕递给鸳鸯,鸳鸯打开见里面包着两粒金瓜子,十分推拒,我说了几句玩笑话才收下,我又问了些贾母日常琐事,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里面动静,见鸳鸯急急的进去后我才离开。
宝玉黛玉玩的倦怠,已经被奶妈婆子哄着一起歇下,里面紫鹃袭人伺候着很是放心,我坐在外面想着林如海给我的回信,正心中盘算着出神,可巧平儿来找我。
“手倦妈妈想什么呢,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丫头们端上茶后静静退去,我接过平儿递过来的月钱银子随手放到一旁。
“不瞒你说,我是愁我们姑娘呢。”
平儿听我这么一说反倒抿嘴偷笑,见我神色不像玩笑,这才肃面。
“可是下人们做的不好,有欺上瞒下的嫌疑,要真是不听话,你只管告诉我,我们奶奶自有法子。”
“二奶奶当家有方,哪里有下人敢奴大欺主,只是我们到底来自林府,吃穿用度都用着荣府官中的钱到底不妥,这才心中不安。”
平儿听我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面色转和。
“自从林姑娘来后,老祖宗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连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何况三姑娘是老祖宗心尖上的宝贝,如今三姑娘去了,林姑娘是她留下唯一的血脉,在荣府中身份尊贵,切不可如此多心。”
见平儿说的诚恳,我明白时机已到,缓缓的说出了自己想把黛玉从贾母碧纱橱移出去另立院落的想法,平儿不敢做主,只说她回去先和凤辣子商量,我本也没打算这事能简单办成,只是先透露个口风,随口提了句贾母起居旁的凤来斋很是不错就岔开话题,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王熙凤使人来叫方才散了。
荣府的日子过得安逸,宝玉和黛玉亲密友爱,因着都在贾母处居住,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甚是亲密,一日我正在整理黛玉的头饰,就见贾母身边一个二等丫鬟过来,说是贾母唤我和黛玉过去,宝玉正和黛玉吃酥酪,听到后嚷嚷着也要一起去,刚进到贾母房内,就看见地下乌泱泱的站了一屋子的人,两侧依次坐着邢、王两位夫人,平儿倒是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和黛玉给贾母请了安,侧目早就发现皆是熟面孔,心下了然,见鸳鸯站在贾母旁伺候,和其眼神短暂接触。
“玉儿,你父亲从扬州来了信,快来瞧瞧。”
贾母坐在榻上,早有人递上信件给黛玉,宝玉凑在一旁一起读了,见黛玉看完信不免伤感思念亲人,宝玉又是赶忙开解。
“信中说这些是敏儿调教,林丫头在林府用惯了的下人,因着内院之前一直是敏儿打理,这才疏忽忘记送来,如今诸事料毕,这才想起,手倦你就把这些人带回去让好生伺候着玉儿。”
贾母见宝玉、黛玉二人亲厚心中甚是高兴,我站在贾母下首的位置,正好转眼就能瞧见。
“请老祖宗安心,我们会伺候好姑娘,只是这些林府的人怕会扰了老祖宗清静,想来这也是姑娘不愿意看到的,不如把姑娘移了别院,正好也可以把带来的东西好好整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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