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尔路边的空气与旧金山截然不同,野生茴香和鼠尾草在加州干燥的烈日下烘焙,混合着海风的味道,一颗完美的海盐蛋糕从大海边新鲜出炉。
钟烃回过头,那位东方男孩的皮肤很凉,握在手里宛如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他好像因为方才的摇晃而有些眩晕,那张有些过分白皙的脸在阳光下格外透明,粉色的墨镜滑落又被挺翘的鼻尖拦住,露出的那双棕色眼睛盛满了水汽。
钟烃一直觉得自己的中文口音有点奇怪,真要用的时候只恨自己平时没好好学,他现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干巴巴的说:“这里土很松,你要是再滑倒会很危险。”
男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烫到,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在发现无济于事后低下了头,声音沉闷地“嗯”了声。
那声音很轻,还带着些鼻音。钟烃感觉自己在牵一只不情愿被从巢中带走的河狸。
通往海滩的小路比想象中难走多了,无数探险者和嬉皮士们踩过这些碎石,硬生生从荒野中走出一条野路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灌木,那名东方少年此刻显得有些笨拙,偶尔会为了保持平衡慌乱地去抓身旁灌木的枝条,他的手指在叶片间穿梭着,手腕白得甚至有些反光。
当他们的双脚终于踩上那片海浪经年冲刷的沙滩时,太阳也正式开始了它在西海岸最盛大最生动的谢幕演出,葡萄的颜色逐渐染上天边的云朵,一路上所有陡峭的悬崖都变成粉红,一片片小小的夕阳开始落入海水中,并入那银蓝的水波。
身后是沉默伫立的陡崖,面前是咆哮的太平洋。
太阳融化在紫罗兰色的水里,紧接着又过渡为深邃的勃艮第红,最后又于海天相接处融为辉煌灿烂的金,而这金色的浪花又挟着亿万颗燃烧的恒星碎片至岸边,肆意带起奔涌的海水,随着引力一呼一吸明明灭灭。
海水不知道要几千次才能温柔地去改变岸礁,但却依着自己的天性永不止息。
钟烃在不知何处飘来的浮木旁坐下,那块浮木已经被海水侵蚀得泛白光滑,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那东方男孩坐下。
那人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沙滩,最后还是乖巧地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这里就是你说的世界的尽头?”他摘下那副粉色的墨镜,此刻那双糖杏仁般的双眼中倒映千万燃烧着晚霞的大海,原本冷淡的瞳孔中也带上了温暖的釉色,流光溢彩。
“Classic California.”钟烃笑着回应他,随手捡起一颗海玻璃扔向大海,海玻璃打了两下水漂后被浪花抢走,“怎么样?应该不虚此行吧!”
男孩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就要被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声盖住:“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不过我可能更关心这里的潮汐能转换率。”
钟烃:“……”
他转过头,“你可以像科尔蒂斯一样把它当作虚构的地方。”
“别想那些枯燥的东西了,这里没有那些该死的人生规划。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里给感官让步,让逻辑和理性见鬼去吧!去和海浪和风舞蹈,去让风吹过你的衣袖,带走黏在你身上的细微沙砾和所有烦恼……”
男孩转过头,那双榛子眼睛撞进了白兰地里。
钟烃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半拍,海风吹乱了他的卷发,几缕发丝调皮的拂过他的脸颊。
好像有些痒,一路痒进了钟烃的心中。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未来焦虑的人。”那人开口。
“Why?”
男孩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钟烃远眺,借着落日的光线看到陡崖上似乎开出了些马蹄莲,他反问:“那你呢?你在想什么?大章鱼?”
“Guess.”男孩收回目光。
钟烃愣了一下,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看那男孩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地看向不远处的暗礁区。
“Help!Help!”这声音极细,被风撕扯得十分不清晰。
钟烃也看了过去,在离岸约莫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彩色的浮板正随着浪头起伏,旁边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浪花中挣扎着。
“有人落水。”钟烃迅速掏出手机拨打911。
还没等他打通电话,他身边就掠过了一阵微风,身旁的人已经甩掉了鞋子扔下包,毫不犹豫地扎入了汹涌的海水中。
“Wait!”他大喊,也跟着冲进了浪里,浪花拍击到钟烃身上,他的身躯微微瑟缩一下,咬着牙奋力抱水。
前方那个白色的身影游得极快,三划一呼飞速打腿,在奔向海岸的潮汐间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水花。
钟烃看到那人的双眼因为海水的刺激充满了血丝,但手上仍然抱紧了那个小孩,钟烃伸手牵把他带回岸边,几人的脚尖终于碰到了沙地。
孩子的父母激动地冲过来,赶来的救生员给孩子裹上了一条温暖的毛巾。
在那混乱的哭声和感谢声中,钟烃和那个东方男孩默默退到一旁。两人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风路过已经无法再吹起某人的衣角。
钟烃双手抱膝把脸埋进臂弯,东方男孩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也有些哑。
钟烃没有抬头,“我六岁那年也掉进过海里。”
“那是个很大的派对,在西西里最好的海滩和度假酒店,大人们开着游艇在海湾里巡游,我不小心掉进了海里。
“水很深很深,我拼命喊救命,但是音乐声太大了,他们都在忙着举杯。
“最后是我自己游到岸边的,感谢我的游泳教练。”他苦笑一下,“我父母知道后第一反应是赶紧让保姆带我去换衣服,不要再在那显眼。”
钟烃看着已经变成银白色的沙滩:“原来小孩掉进水里,父母是会那么紧张的啊。”
一件外套落在他身上,淡淡的花香把他笼罩。钟烃愣了一下,整个人被那件对他来说过于小的外套包住。
一轮圆月从身后的圣卢西亚山脉间爬了上来,海上的雾气又蔓延开。
朦朦胧胧的月色透过海雾洒来,整个沙滩在一层银色的柔纱中沉默着。
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而有节奏,仿若自远古便流传的摇篮曲。
身边人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与此同时一个温暖的拥抱从他的前方嵌了进来。
**的两个人狼狈地紧紧贴在一起,海潮拍岸声音如雷,却比不上彼此胸膛间的剧烈心跳。
“热力学第二定律……我们需要增加接触面积来减少热量流失。”
有人在钟烃的耳边轻声说,好像是怕声音被风吹散了。
钟烃闭上眼睛,在某人的颈窝里蹭了蹭:“你安慰人的方式很特别。”
“闭嘴。”
沙滩上小小的两个点就这样拥抱着,直到衣衫彻底干透,身体不再颤抖。
“好像有什么东西……”钟烃的手指不敢搭上去,只能在沙滩上摸索着。
他转过身在星月下细细摸索,在身侧挖出一个被深埋在湿沙底下的墨绿色瓶子。
“这是什么?”东方少年凑了过来。
钟烃一边拨弄着瓶子上的锁,一边旋转着瓶子。
“这里有一串没有规律的序列……”
“是密码?”
“好像是吧……”
两人借着模糊的清辉,开始以钉螺当笔,在没有尽头的沙滩上写着草稿。
那人喃喃自语:“一个经典的初值问题……”沙粒藏在钉螺和他的食指之间,他却浑然未觉。
钟烃想要去抹去那沙粒,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肩膀互相抵在一块,月光落在两人想触碰又离开的指尖,投下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他眼里是手下的方程,但是钟烃的眼里只有他。
最后他的手指在沙地上点了一下:“这串数字不是随机的,你只要代入进去……”
沙地上的算式越来越多,最终那人停下了动作,在最下方写下了几个字母。
HERE.
“什么意思?”
“也许想说所有的波最后都会回归最初的起点……”海浪适时地拍打着礁石,不知是跨越了多少时间与空间后归来。
某朵云遮住了天空,月亮又躲进了海雾织就的面纱中,黑暗重新笼罩住海滩,几颗星艰难的在海雾的缝隙处闪烁着。
两人并过肩躺在海滩上,过了一会海雾又被吹散,大苏尔的夜空纯净得夺人心魄,银河璀璨地横跨整个天空。
钟烃掏出台拍立得,闪光灯亮起,画面中是两个泛白的人影。
“送你了。”钟烃把照片递了过去。
那人轻轻应了声。
车再次启动时已经是深夜,东方少年靠坐在副驾驶上,最后在摇晃的节奏中睡着了。
红色的凯迪拉克身披一身星夜,无惊无险的回到了城市中。
车停在公寓楼下时,那人才迷迷糊糊睁眼。
他们俩不知道何时睡倒成了一片,他的膝头枕着一个毛茸茸的头,腿上还盖着那件皮夹克。
车里被橙子的味道堆满。
他揉了揉眼,解开了安全带,他大腿上的钟烃也醒了,十六岁的少年们拥抱在一起,不管这是盛夏的终结又或是初秋的开始。
身后的城市恰如他们出发时那般,尚在无边的夜色中沉睡着,车窗后视镜中切割了车门内外的两人。
少年人的面庞在灯火重叠,身后湾中的浓雾逐渐被最初最初的朝阳照散。
纵然他们已互相在海潮中拥抱,但是两人还是未通姓名。
在这个完全虚构的加利福尼亚他们初次见面,茫茫的人海中却不知何时又能够重逢。
钟烃的眼睛不舍得转移半分,口舌都变得笨拙:“暑、暑研结束后,你还会再回来吗?”
男孩点了点头,眼神中是方才解题时的那种认真。
“那到时候再见!”
只能看到一个绝望的理科苦手掏干净了脑子里所有词汇……[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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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7.08.23 - Big S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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