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只落在斯浦灵的边境,女巫会身披黄昏而来。
她携带一身融化的冰雪,踏回她积尘孤寂的小木屋。次日,去拜访乞丐们的栖身之所,然后赶往森莱丹辛。
女仆将女巫琳赛带领到会客室的布料沙发上。很快,一个穿着黑色正装的青年男人接待了她。
他脸色阴沉、复杂,但并不哀伤。他张开冷漠的唇:“我的长姐玛德琳妮请求我们等候您,昂瑟顿缇小姐。很遗憾,我们的佣仆几次三番到您的住所没能找到您。想必您已听闻先姐的讣告,这封信是先姐在三个月前为您写的,如此便如她所愿地递交到您的手里了。”
“不,抱歉,请别现在就打开它。因为……也许我得补充几句。先姐必然对您述说了很多我们的家事,但是在她被诅咒之前,有一件事情,她有极大概率未曾告知您。”
女巫表示让塞巴斯蒂安把话接下去。
“嗯……请容我稍稍回忆,毕竟它是个老故事……这件事约摸发生在长姐十四岁的一个晌午。我和安德莉亚不择时机跑到书房门口,无奈地撞见了这场纠纷。也许那是玛德琳妮经受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父母亲所责骂。”
那天玛德琳妮垂着头一直在哭。
母亲声色俱厉地甩出粗鄙字词。
你这蓝眼睛的婊子,蠢货,没用的废物。
父亲也戴上轻蔑的面具来附和。
养废物不如多养一头牛。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写写画画,否则也不至于对酒厂的工作一窍不通。
母亲怒斥。
她的父母可是有爵位的巨贾!你让我们怎么办?你想让我们怎么办!犯着被商业打压的危险让你指责她剽窃你的画作吗!你的交际圈能有她广吗!开办舞会时你总是躲回房间里……你现在在斯浦灵能有话语权吗?
父亲嗤笑。
风险就是机遇,你为什么不想想方法去应对它呢?无能的是你,玛德琳妮。从始至终无能的只是你。
塞巴斯蒂安略微停顿一会,他侧首,评价说:“长姐的作品虽无几人认可——我看着它们也觉得不值一文。词汇贫瘠,华而不实;语言无力,寓意浅薄。仅仅这些也令她禁不住反复耽溺于她自诩为天才或自视为蠢材的幻梦或悲观里……然而她的确是莫名其妙被无聊至极的坏蛋剽窃过几次。更荒诞的是,那些盗窃者的受众,都纷纷表示很欣赏她被偷去的作品。嗯……实在是很滑稽的情景。”他嘲讽地拉起嘴角,小幅度晃动脑袋。这时默不作声的红发女人向他问话。
“请问……关于玛德琳妮房间失火的情况,您有去了解过吗?”
坐在对面猩红色沙发上的人淡然回答:“是的,安德莉亚和我当年也有让人来检查过。涉及的房间都是即将归属玛德琳妮的遗产。”面对疑惑的碧色眼眸,他轻描淡写——“谁会把属于自己的财产烧掉,还要自己承担起修缮的苦差?”
“好了,那么,我们便谈到这里吧。”塞巴斯蒂安·甫尔珂楼德这才把睫毛抬高,第二次正视琳赛的双目。
他站起身来,“当然,还请您不要把我们家里的事情传出去……或许是为照顾先姐最后的尊严。”
*
黑发女佣带领琳赛来到玛德琳妮曾经拥有的花园里,女巫在此处独自拆开信封。
亲爱的琳赛:
这段时间您过得好吗?请代我向您的口袋“芭”问好。但这封信不是高兴的消息,很抱歉。或许魔药失效了,我的病体日渐沉重。今后也许难以与你再见面了。
真的抱歉,琳赛,玛德琳妮从来都不是好的朋友、家人以及创作者。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会使您闷倦,因为我会谈及一些枯燥乏味的陈年旧事。
七岁时,我给我的父母诵读了我写的第一首诗,写的是我亲爱的家人们。母亲和父亲那时候微笑着环着我,抱起我,反复亲吻我的脸颊,对它赞不绝口。我就像站在窄窄的小山丘上,脚下皆埋着傲慢自满的种子。就这样,我多年独自停留在寝室里,闭合了朋友们的野餐欢喜,推脱了弟弟妹妹们的游戏邀约,夺取了父母更多的关注与宠爱。
直到小妹妹的家庭教师维姬·阿狄斯蒂克的到来才让我的闭塞生活有了些起色。她自始至终鼓励我继续创作。
那时的我便告诉自己,一旦不再爱她,便是真的死亡。
塞巴斯蒂安由此埋怨我还要把克里斯蒂娜的教师给抢去。
我不希望我是为了金钱才去绘画、去写作,可如今的我却也这么做了。我把我的很多念想都贩卖出去——我正做着我曾经最憎恶、最蔑视的行为:将它们置换成了使我苟延残喘的药物和面包。但这确实是正确的。思想总会饥饿的。
虽说这些年我成功卖出了几本诗集,但它们最多也只是在开头或结尾处写上被用来垫桌脚的命运。
就如我弟弟所言,我的诗歌劣质糟糕,无人关注、鲜为人知。我自身亦是如此。
在那条通往市集的林间小路,我曾与您多次路过那间被烧毁的蓝瓦房。从儿时起,我们家的马车就时常驶过那里。那座开着白色小花的两层房屋里曾居住过一对母子和一个老人。他们曾与我母亲交往得算是亲密。然我反感他们不断吼叫的嘴巴和那个男孩疯狂敲砸的手掌。玩具,雏鸟,蝴蝶……都被那女人和老人送去他手里被毁坏。
母亲从前饲养了一只非纯白的猫,她杂有几丛黄色的毛,因此起名柠檬。她有一天就这么胡乱地向着那栋蓝瓦房的方向偷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当天傍晚我们骑着双轮马车离开聚会返回庄园,那对母子在篱笆后玩得不亦乐乎。母亲对着贝丝女士打招呼,那两个又瘦又扁的人就把目光投向她。我恍惚闻见微弱的叫声,疑心他蹲着捣鼓的那堆石块底下有柠檬的尸体。从此我多次设想悄悄跨越他们家的篱笆去查看那浅浅的砾石堆。最终的事实是我没有那么做,直到贝丝女士的丈夫明媒正娶的妻子带着人群焚烧掉他们的别墅,我也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没有值得称赞的勇气,没有丝毫冒险的浪漫。只剩摇摇晃晃的,执拗的,令人贻笑大方的暗自的念想。
一天夜晚,安德莉亚在走廊找到我,窗外天空连一丝月光都不肯施舍。她说——
我当不了文人,永远也当不了文人。文人们敏感又博学,而我只是想死。
一部分的我恼怒我对爱的渴求与贪婪,一部分的我讥笑我对文学的傲慢与不自量力,一部分的我想把懦弱无能的自己泡进水里淹死……还有一部分的我是什么呢?
当我在木桶外瞧见您,我该料到我有多么欣喜。巫师,草药,魔咒……爱情巫术。
再一次感谢您救我于水中,再一次感谢您为我的辛劳付出,再一次感谢您陪伴我,再一次感谢您亲吻我。幸运的是,您并没有爱我。
您的相识者,
玛德琳妮·康彻狄申·甫尔珂楼德
附:
我们在小花园里共同栽培了一盆蔷薇,您还记得吗?您那时甚至喂它喝了些生长魔药。它确实快速地成长了,接连打了几枚花骨朵。可它却迟迟未能绽放。或许当您回到斯浦灵,它才会愿意开始展现自己。
琳赛,譬如您的“芭”和“巨魔口”,我相信您也愿为它起个好听的名谓。
女巫又阅读几遍那些形态绵软的黑字,而后才将信件塞入衣袋,把它和蓝眼睛小姐那份字迹娟秀工整的废弃诗篇靠在一起。她凝视那盆花,那盆开在满室的娇艳里显得毫不起眼的双色蔷薇。它的花瓣层层叠叠,从宝蓝色内里延伸至橄榄绿外围。既不柔媚,又不明艳,连香气也寡淡得不值一提。
有如一具阿芙洛狄忒[1]的裸雕塑,
沼泥从她的髂骨前开始繁衍。
腐叶和枯花黏附在她的酮体,
阳光呼吸时也会小心翼翼。
斯浦灵从来不曾拥有海洋,
奥菲利亚[2]已顺势流入海湾。
种子在彩沤浮荡的水域里发芽,
她心底的花儿结苞早而开花迟。
您是浅海。
是晨曦,也是静静的沼泽。
*
夕阳推搡着女巫,好让她沿着砖墙的边沿走。直至草丛里跳跃的蚱蜢诱引女巫蹲坐下来。琳赛·芮斯克·昂瑟顿缇把绿蚱蜢捕入她宽大的口袋里,她后背上方的灰墙里嵌着的锃亮玻璃窗也随之叫人轻轻敞开。蓝裙子蓝眼睛的玛德琳妮把手肘撑着粗砺的石制窗沿,她托起瘦削灰白的脸颊——但盛满柔情,俯视着红发巫师。
她说,“下午好吗,琳赛。”
那天的斯浦灵正是个好天气。多么明朗的午后,鼠尾草,授粉蜂,和勃勃生机的浆果丛。
她们为此计划出发。
[注]
1.阿芙洛狄忒:来自神话,爱与美的女神。
2.奥菲利亚:来自油画《奥菲利亚》,画家:约翰·米莱,《奥菲利亚》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玛德琳赛蔷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