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身边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素来认真严肃的火之君主最近总是时不时地走神、然后皱眉，露出纠结又挣扎的表情，仿佛在面对着多么艰难的困扰，以至于素来坚韧的他也摇摆起来。
于是他热情的下属们开始自发地清理近期的公文，以求寻找到他们所敬爱的大君烦恼的根源。
黄道十二宫？卡卡贝尔他们返回了地狱，如今天象天使们又陷入了加班的苦海。
守护天使团？亚纳尔正忙着追捕这次逃脱的嫌犯，那些个出事儿的小崽子正在泽堡尔学院回炉重造。
能天使军团？他们都很乖，拉贵尔都没机会抓他们的小辫子……
“是你们真的傻，还是在装傻？”穿着米迦勒近亲卫制服的能天使语气平静但犀利，“我们都知道，他又遇到了‘那个人’。”
路西法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天国的禁忌，而在变成禁忌之前，却是天国最尊贵的名字。
鉴于他与米迦勒曾经的关系，特别是众所周知、但是都讳莫如深的那部分，这些和米迦勒最亲近的能天使军团的军官们，更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乃至于面对他。
米迦勒是从混沌里回来就开始不对劲的，他在混沌里遇到了谁也不是什么隐秘——他们集体装傻，都不想做那个把最坏的结果呈现出来的乌鸦嘴。
一个座天使长叹道：“我说，老大这恋爱就这么非谈不可吗？”
这不是只有他才有的想法，在场大多数天使都表露出了非常赞同的神色。当年路西法和米迦勒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两位当年谈的时候可真没管过他们的死活。
“唉，你们没谈过的不懂，”一个智天使悠哉哉地地晃起自己的一只腿，“感情可不是说了就算的，而是情难自禁……情难自禁懂吗？”
他那副样子实在讨嫌，也怪不了其他人想要拆台：“可是……你好像也没谈过吧？”
“……”
那智天使正待发怒，一个同样穿着属于米迦勒亲卫队制服的能天使举手，额前微卷的刘海随着动作翘起又落下：“谈过的，我谈过的！我当时捅了亚德那家伙六刀，那是真难忍住……”他说着，叹了口气，“我前天见他还和没事儿人一样，你们六翼神圣阶级实在不好杀……”
另一个同伴警觉：“前天？你让我顶班就是为了去见他！”
“……咳，”察觉到失言，他尴尬地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我这不是……去打听了点情报……”
“呵。”同伴冷笑，“是吗？”
“嘿！难道我是不值得你信任的吗？虽然……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我可带回来了重要的东西！”他说着点点头，“我可以肯定确定以及断定，‘那个人’绝对有阴谋！”
于是所有人都坐正了身子，表情肃穆起来。
“怎么说？”
那能天使压低了身体示意，让他们向他靠过来：“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嘶……这难道是……”
“对，就是那个。”他又神采飞扬起来，“有了这个，就可以进入潘地曼尼南宫，‘那个人’肯定想用这个引诱老大过去，我们先去探探路……怎么样？”
加百列坐在窗台上，金色的长发像日光下的海潮，他指尖拈着一支雏菊花，细细打量：“你的坏心情影响到花了。”
米迦勒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看也不看加百列一眼：“我以为黄道十二宫很忙。”
“是啊……真不知道卡卡贝尔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加百列轻盈地落在地板上，悠悠长叹道。
那忙忙碌碌的笔尖敲击桌面的声音终于停下了，米迦勒却没有回应加百列的话，似乎是又开始走神。
加百列轻轻走到他身边，坐到桌子上，一只手指抬起米迦勒的下巴，仔细打量那张熟悉的面容：“你在怄气。”
米迦勒没有回答，而是别开了眼。
“气性还有些大。”加百列点评，又问道：“因为拉斐尔？”
“不。”米迦勒抿唇，他想说什么，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这模样的米迦勒可有点难得。
事实上，加百列已经从尤利尔那里听到了全程，在他看来，拉斐尔才是最无辜的，因为米迦勒对路西法的那些脾气，他反而陷入了全场最难堪的境地。
说不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否则为什么是尤利尔来找他，让他来看看米迦勒？在地狱的问题上拉斐尔始终承担着非常大的压力，米迦勒虽然选择了退让，但还有个更顽固、更不好对付的梅塔特隆，那些陈年旧事被提了又提，从路西法到阿斯莫杜，再到尤利尔当年干的那些蠢事——好吧，客观来讲，拉斐尔的“丰功伟绩”确实多了点，但在这三件事上，他也确确实实是无辜的。
加百列想着另一位兄弟遇到的麻烦——他从来都是操心的命，这边还要哄着心情很坏的米迦勒。
他歪歪头：“那么，就是因为和路西法吵架了？”
“我没想和他吵架！”米迦勒飞快地说，就像一个憋了很久的气球，“咻——”地放出来。
他说完，对上加百列含笑的眼神，逃避似的起身，左右走了两步，回头见加百列还是笑着看他，手把着椅背，有些恼道：“加布！”
“我在。”加百列歪头，笑得温柔又无害。
“……”米迦勒愤愤地别开脑袋。
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米迦勒那些胸中燥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才重新开口：“我没有怄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加百列没有插嘴，而是安静地听着。
“我让所有人都难堪了。”米迦勒缓缓道，“不是拉斐尔，也不是路西法，他们没有做错什么……至少在那时候没有。是我在不应该的时候，说了不应该的话。”
米迦勒总是顽固刻板地坚守着某些自己为自己划定的界限，世人或许会称之为正义，但那实质不过是拘束本性的锁链，用以约束他诞生于火焰之中的奔放的自我。
一个人的精神可以忍受多久的撕裂呢？坚守、忍耐，当然是一种值得称赞的品质，但又何尝不是对本性的一种残酷违背？就像此刻——
加百利看着米迦勒的后背，他体内的火焰几乎就要突破这有形的桎梏了。
“可他是我们的敌人。”米迦勒几乎本能地避开了那个名字，仿佛提及本身就会带来痛楚。但在停顿了一个呼吸后，再次开口：“路西法是我们的敌人，是背叛者，是地狱之主，是应该沉沦在硫磺火湖的罪人。”他更像是在告诫自己，“我和拉斐尔都该远离他，他背叛了我们，他让我们撕裂，警戒他、仇视他，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哪怕伤害了他，我本就该伤害他……”
——我已经伤害过他了。
这个无声的念头带着莫大的悲哀，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只能把那些软弱、犹豫、渴望，还有那燃烧的爱含在齿间，把它们和自己一起细细磨碎，再吞入腹中，任由它们搅烂自己的肺腑，嵌在自己的血肉里——路西法给他的生命和这个国家都留下了太过浓郁的刻痕，浓郁到即便米迦勒只是路过耶路撒冷的一条街道，也会看见他的影子。
从诞生开始，他们的命运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曾经是兄弟，后来还是恋人、战友。他们的矛盾与冲突就像两枚齿轮相互咬合的轮齿，让他们更加亲密的嵌合在一起，直到那注定的撕裂——
米迦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是常年握剑的老茧，那时，他就是用这只手握着红十字剑、刺穿了路西法的胸膛。
数千年过去，他还是会为他痛苦，为他焦躁不安，为他挣扎徘徊。那些他以为已经随着时间褪去的情感，在再一次见到那个人后重新变得鲜明，把他从自己铸造的保护壳中拉扯出来。
“我……”那些情绪澎湃又汹涌，他越是压制它们，它们越是向他涌来。挣扎片刻，他还是向他的兄弟说出了那句从未宣之于口的坦白：“我害怕他。”
这句话像打开了闸门，让后续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是我的敌人、他是随时可以把匕首插入我心脏的人——可你知道在混沌中我看见他时在想什么吗？”米迦勒微微阖上眼，“我居然觉得安心。”
“我如果失控，他会唤醒我；我如果犯错，他会纠正我；我如果征战，他会帮助我……可他应该恨我的！”
“每时每刻，我都要告诉自己，我应该恨他，纵使我不恨他……他也是恨我的。”他无力地捂住自己一边的脸，“他应该恨我的，他应该牢记我带给他的痛苦与屈辱，那一剑难道还不够痛吗？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若无其事、满不在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他们还是曾经的兄弟，仿佛……
他们依旧相爱着。
一只手轻柔地落在他的背上，打断了他沉浸的思绪。
“你知道他为什么。”
加百列说的肯定，那双水蓝色眼眸中满是笃定与沉静，米迦勒与他对视，翻腾的心绪竟也渐渐平息。
水之天使有一颗敏锐的心，但他的锋芒与力量却总是收敛得很好，如同最深广的海洋，将一切惊涛骇浪都掩藏在波澜不惊之下。
“是……我知道。”米迦勒低声道。
最光辉、最荣耀的光耀晨星，他的权力与力量与生俱来，他的骨子里就缺乏诞生仇恨的窘迫。
“我也知道。”加百列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他最想得到的那个。”
米迦勒扯动唇角，勉强露出一个苦笑。
“你这话说的也太奇怪了。”他抱怨道，随即又叹气：“我和他……”
加百列轻轻点住他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别再想那些没结果的事了，米迦勒，至少现在，我们不是必须分出生死，除了那些往事，你难道就有点别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拿他根本没有办法……”米迦勒颦着眉头，有些沮丧道，“可他好像永远知道怎么对付我。”
加百列注视着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中，悲悯渐渐被一种熟悉的、属于战士的锐利所取代。
“没错，他确实擅长此道。”加百列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一套完整的《敌情分析与应对预案》。”
米迦勒一愣：“……预案？”
“当然，总不能每次都让他牵着鼻子走。”加百列的手搭在米迦勒的肩上，“既然他是敌人，那么我们便为他准备一场战争。”
米迦勒愣愣地与他对视，一深一浅的两双蓝色眼眸中，渐渐亮起同样的光辉。
“路西法不是好对付的敌人。”加百列笑道，“但战场，是我们的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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