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一十四年冬至,华灯初上,空中飘着雪。紧邻朱雀大街的京西民巷,住着一户近年发迹的京城富商,主家姓时,家中一妻九妾,二女三子。晚间,门房照例用一根烧火棍,打跑了门前的贩夫走卒乞儿更夫,就连流浪的猫儿狗儿也不曾放过。
说是主家夫人嫌他们走街串巷的,难免不干不净。
此事瞧着是霸道了些,却也可以理解。世间事一贯有这么个章程,越是初来乍到,越要讲究排场,唯恐被人看轻了去。
令人惴惴不安的,实则另有其事。
门房缩在角房里,听着外头的风雪声,心里直嘀咕。
照理说,昨夜主家嫁女,瑞雪映景,怎么着也算个大吉大利的大喜之日吧?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新娘子要从另择的吉地出阁,时家也不该如此冷清才是。
更奇怪的是,这两日府中气氛焦灼,主子们如临大敌,近身伺候的下人也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门房身份低微,从未入过二门,无从得知个中缘由,他只接到命令——无论是谁,胆敢靠近时府大门一步,一律打出去,生死不论!
正想着,忽然,深巷中传来了脚步声。
他下意识瞥向墙角的烧火棍,想到要离开暖窝去冰天雪地走一遭,气得直骂娘,又是哪个贱骨头,半夜三更扰人清静,只求速速消失。
谁知,脚步声竟朝这方向来了……
“爹爹…娘亲……”
红衣少女一路疾驰,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孔雀翎下裳在雪地里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少女瘦得像竿子似的身子直挺挺撑着肥大的衣裳,让人忍不住觉得,风一吹,她便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快了,就快到了。
她喊着跑着,来到了时府门前。
“开开门吧,求你们了,鸳儿冷极了,就想进去躲躲雪。”
鎏金风灯下。
铜环发出厚重的叩门声。
门房披上大袄到门缝前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狭缝的光影里,赫然出现一张浓妆都遮不住的青白面孔。
这不是已经嫁与虞家嫡子做宗妇的时鸳娘子吗?怎么这幅鬼样子?
——传闻中,时鸳娘子是衡阳虞氏早早定下的未来主母,由虞氏宗族亲自教导长大,门房虽未亲眼见过她,却认出了她身上这件据说天下无双的孔雀翎喜袍。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二门上报信。
门外,风雪阵阵。
少女扶着铜环,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新伤叠着旧疤,密密麻麻,全是利器割的口子。
一身喜服,满是伤痕,颇有几分恶鬼寻仇,冤魂索命的架势。
“娘亲也不来救救鸳儿吗,虞十一郎是吃人的魑魅,他快要将孩儿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声音沙哑,磨着牙齿发出似的。
她面无表情地哭诉着。
霞帔下的另一只手上却打着某段不知名小调的拍子,一对墨滴似的黑眸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悲伤之意。
门内很快传来怒斥:
“你满嘴胡沁些什么?!爹娘为你觅得衡阳虞氏这样的好亲事,你非但不知道感恩,还敢杀夫!如你这般疯魔,按律该腰斩于市,怎么还有脸回来连累家族?”
接着是妇人哽咽的劝说:
“儿啊,莫怨你爹爹狠心。若让虞家知晓你在此,只怕要迁怒时家满门,为娘的也是没有办法……你快些逃命去吧。”
“阿姐,你好歹想想家中的小侄儿小侄女,做大人的纵有不是,孩子总是无辜的……”
……
她不再说什么了,但也不曾离去,瘦削的身子贴着朱门滑坐在地上。
落雪,受梦境主人心绪的影响,疯狂飞舞起来。雪花落在死气沉沉的躯壳上,融化,又结冰。
-
“这便是身负气运的天道宠儿?”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银色长发的男子缓缓从一团白色烟雾中走出。
他本身不属于梦境,梦境中人自不能感知到其存在。
男子垂眸,那双属于妖物的赤瞳微微流转,淡淡扫过那些斑驳的伤疤,他眉间不禁蹙起,情绪也变得有些许复杂。
“天道的宠爱,一贯如此刻薄吗?”
“抱歉,这个问题,如意册上也不曾记载,气运之子、天道宠儿,从来只是传说,“声音从男子袖中传来,“但她的确是千百年来唯一穿过高是山结界的凡人。你知道的,普天之下除了气运之子,谁也不可能违逆天道法则。”
男子不语,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朱门上。
怀莫草编织的梦境,不仅能回溯记忆,还能无限放大人心的**。这个气运之子、天道宠儿此生最大的渴望,竟是这样一扇不愿对她敞开的大门?
梦境接近尾声,少女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
男子握紧了手中的蓝紫色花束,转身从白色烟雾中消失了。
-
梦境仍在继续。
少女死寂的脸上发生了诡异的变化,面部开始抽搐,有什么活物正在复苏,突然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仰起下巴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梦境里的冷冽空气,最后缓缓恢复了意识。
时鸢环顾四周。
——眼前是时府大门,低头是自己嶙峋的双手和刺目的大红嫁衣。
她有片刻愣怔。
这一回……竟是梦到了五年前吗?
那个她成婚前夕杀夫,逃了三天三夜没逃掉,最后选择跑回时家想拉所有人陪葬的雪夜?
三日来,她一直做着不同的噩梦,每一次,她都会在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被困在梦里。虽然最后她都会真正清醒,没有沉溺其中,但这一切如此诡异,已非人力所能为。
门缝后,几人偷偷张望,窃窃私语。
“她还在。这是赖上时家了?”
“这贱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不就是想引来虞府追兵,好将我们一道杀了给她陪葬吗?”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她杀了献给虞家,如此一来,我们不仅不用死,兴许还能保住眼下的荣华富贵。”
“这样做是否过于……”
“婆母,您忘了吗,大姑姐早就已经死了,回来的这个人,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您说得清吗?放血整整一十五年而不死的,能是活人?您不要命,我们三房还要过活呢!”
“对对对,我们还得过活呢!可不能叫门外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毁了已经到手的好日子。”
……
众人打定主意后,紧闭的朱门,开了……
天宁一十四年冬至,良夜迢迢,实在是人间少有的团圆夜。
少女头颅低垂,像待宰羔羊一样被人围住。
刀剑刺入脏腑,鲜血染红积雪,她却依旧端坐着。
“怪物……怪物啊!”
有人喊出了今夜的第一声惊叫,有人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
“身子都烂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死?!”
怎么不会死呢?
她也很想知道。
时鸢无聊至极,数起了砍在身上的刀数。
记忆中,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公主该驾着马车救她来了。然而此刻,时鸢却希望她不要来。只因……不论是天宁一十四年的时鸳,还是天宁一十九年的时鸢,都不值得被拯救。
大概被她清醒的意志影响,这个荒诞的梦境里,公主没有来。
冰天雪地间,只剩她独自一人。
这样就很好了……
快慰的笑声从沙哑的喉间溢出。
“疯了,她疯了!”
“卖女求荣,人面兽心,你们这样的人怎么配活在世上,老天可真不开眼!”
她讽刺地笑了一声。细瘦的手指不顾皮开肉绽死死握住刀刃,嶙峋的脸上,血水混着雪水滑落。
“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救了我,又悉心教导过我,是真的对我好,我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深陷泥淖而不自知,不仅输了一切,甚至连她的性命都输掉了。”
闪电刺破夜空,照亮染血的刀锋,血液滴落,洇入了洁白雪。
惨叫声此起彼伏,最终归于寂静。
华灯被风吹翻,大火烧了起来。
红衣少女站在火海前,一寸寸审视过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脚下是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
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摧枯拉朽般嘶哑的声音——
“你也是凶手。若非你执意与权贵作对,公主又怎会死得那么屈辱?”
“想想佛光寺的那场大火,想想那些无辜惨死的孩童,明明想要救人,最后却成了凶手,是你的无能害死了所有人!”
“一起……死掉吧!”
昔日的悲惨记忆反复上演,这个声音时常出现在时鸢耳边,蛊惑地说着让她去死的话。
“要让你失望了。”
她将身上缀满宝石的霞帔脱下,与尸首一起扔进了火海,“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啊,还不想死呢。”
嘶哑的声音气急败坏地闭了嘴。
时鸢坐在路边,如前两日一般坐等自己从梦中醒来。
抬首却发现——
一柄飘浮的素伞,不知何时起罩在她头顶上空,默默遮风挡雪。殷红色血迹飞溅在原本无瑕的绢布上,竟让人觉着有些可惜。
下一瞬,画面扭转。
-
她终于醒了。
眼前是蔽日的古木,静谧的深林,几缕天光透过枝叶投下,远处传来令人愉悦的鸟雀声。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破布,起身捡起石块,在树干上刻下了又一条记号。
算上原先的两条,正好三日。
今日是天宁一十九年,九月初三。
她被流放出京也有月余了。算算路程,应至南州境内。
只是……
如今的她,是否还在人间,却不好说了。
正想着,一片蓝紫色花瓣从时鸢衣中飘落。然后“欻”一下在她眼前消散,衣摆下的指尖微僵。
发愣之际,密林间传来轻微响动。
时鸢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觉告诉她,有奇怪的东西在她身边,说不定此刻正窥伺着她的一举一动。
随着几枚漂亮的鲜果摔进怀里,她松了口气。
虽然眼前的一切已远远超出了她从前的认知,但这个三天两头来给她送鲜果的,一定不是梦里那个叫嚣着让她去死的邪魔。
-
女子囚衣褴褛,甚至沾满了陈旧的血渍,但容色姝丽,气度不凡。
她谨慎极了。
先将每个果子都掐了一半喂给不远处的鸟雀,待见得鸟儿无恙,才不紧不慢地吃剩下的一半。
然而……
这样的小聪明只能防范像她一样的人族。高是山百妖纵横,什么魑魅魍魉都有。倘若真有妖邪想要加害于她,恐怕她连半个时辰都活不过。
——然而,就在她头顶的古木上,一只银白色的九尾狐正趴在枝桠间,静静地守了她三日。
无聊之余,也会带上一两株蓝紫色的怀莫草,像个游客一样,到她的梦中转转。它试着理解凡人的喜怒哀乐,然而那些为数不多的梦境里,却少有顺遂或喜悦,只有浓重的悲伤与化不开的怨气。
就像昨夜梦里的雪,彻骨的冷。
[烟花][烟花][烟花]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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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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