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浩平从小就是兄弟中最羸弱的那一个。
自打记事起,医院就是顾浩平的第二个家。大病小病从未断过,身高只有一米六,骨节嶙峋而皮肤苍白,快走两步路就会喘得受不了。
顾浩平不爱说话,瘦弱的身形融在阴影中,连边缘都是模糊的。每当同学去上体育课,他就只能安静地缩在教室角落里。有时候去给欺负他的同学加些教训,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做题。
顾浩平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想要像正常人一样找到工作,只能做一个更有用的人。他在辗转的求医中坚持借读,用一切时间学习。
一身冷汗地按着太阳穴背错题,在发黑的视野中分辨老师的板书,打着吊水写卷子……
这些东西组成了顾浩平对少年时期所有的回忆。
就连手术的前十分钟,躺在麻醉准备间的床上,他仍然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念着英语单词。
他没办法。
抱怨世界不公是没有用的,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终于,在顾浩平十九岁生日时,他拿到了最高学府的录取通知书。
疾病没有击垮他。
那是顾浩平前十九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病弱的少年像是疯了一样笑着,在父亲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他知道他成功了,知道马上就可以去文明而开放的学府报道。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不管前路多困难,他依然能靠自己的努力,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三天后,饥荒游戏爆发了。
父母死了,同学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顾浩平瘦骨嶙峋,蜷缩在路边,攥着那张名为录取通知书的废纸,努力仰起头。
主神的巨眼高悬于空,微微弯起,俯视着鲜血淋漓的大地。
顾浩平死死地盯着主神,面带微笑,将那只眼睛刻进脑子里。
他没办法。
因为求医,顾浩平频繁转学借读,而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有同学会尝试着把他拉出来,掷在地上,踩一脚。
而他从没有力气反抗,只能像这样,面带微笑,仰起头,将那一张张脸深深地刻进脑子里。
就如同这一刻。
顾浩平尽死力去撑着眼皮,但还是越来越困,越来越困。
他总是没办法。
所谓说什么,只要努力就能过好这一生,都是骗人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不管你如何拼尽全力,在大势所趋面前,都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要是早些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世界逐渐黑暗,就在他即将彻底沉下去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你还活着?”
顾浩平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瞪大眼睛。
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在他的身前蹲下,逆着光,遮住了主神的眼。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他发抖的脖颈,轻轻摸一摸。
在巨大的耳鸣声中,中年人平和的嗓音无比清晰:
“我没法背你,如果你还能站起来,我就带你走。”
…………
……
七年过去,时至今日,顾浩平还是记得那只手。
他的全身都是冷的,只有那只手那么温暖,小心翼翼的触在他的衣领里,像一团火。
它给了顾浩平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从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
顾浩平背着手,站在统领卫队的保护中央,环视一圈。
周围是人山人海的勤务玩家。人潮在卫队前散开一个空洞,无数双饥饿的眼睛,畏畏缩缩地注视着他。
这眼神顾浩平再熟悉不过了。和曾经的他自己,和1804号避难所的人们,一模一样。
1804号避难所覆灭之后,聂渡拖着伤躯挣扎两年,又建立了骸骨渡轮。
不被主神认可的人绝对活不下去,没有人比顾浩平更清楚这一点。
想要靠着某一个强大的玩家,带着这些没用的人活下去,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1804号避难所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聂渡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是一场西西弗斯的苦役。
无数朋友劝过,吵过,崩溃过,可是聂渡仍然一意孤行。
他说不过顾浩平,就沉默的抿着唇,握着镰刀,一言不发。
然后向着死路一去不回头。
这一次,若不是为了保护骸骨渡轮,聂渡也不会接下虚北队的委托,前往那个九死一生的秘境。
一切历史都在重演。
顾浩平低下头,盖住眼睛中的水光,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
再抬起头来时,乌青的眼圈下,目光坚定,金铁不移。
顾浩平愿意为聂渡做任何事情,成为任何人,赴汤蹈火,死生不论。
在聂渡回来之前,他必须解决这些人。
哪怕聂渡会恨他一辈子,也没关系。
顾浩平挺起肩膀,迈步向前。
适格玩家们行进很快,带着硝烟味的劲风刮过周围的人们。
刀匠一下子变了脸色,坐直身体。
他认出来,顾浩平身后几十号人,都是统领卫队里面的精锐。
骸骨渡轮能力有限,没办法养这么多脱产的适格玩家。卫队玩家平日里都在外面执行任务,与正常玩家无异,只有在骸骨渡轮面临存亡危机,或者颁布法令新规的时候,他们才会集结起来。
顾浩平一挥手,一群人荷枪实弹地围住了人群中心的小吃摊位。
全副武装的队伍,眼神中充满杀气,紧盯着那位“食物摊主”先生的眼睛。
这是极富侵略性的举动,是一个挑衅,也是一个试探。
顾浩平站在最前面,浑身肌肉紧绷,做好了面对强者反击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那位先生却没有动作的意思。
他不闪不避站在原地,动都没有动一下。深渊一样的黑眼睛,平静地回望顾浩平。
一身黑风衣裹着颀长的身形,眉目平和,宛如深渊。
这态度也太诡异了,并不是畏惧,也没有丝毫冒犯的样子。就好像是……
某种目中无人的蔑视。
你会对挥舞齿颚的蚂蚁抱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吗?
顾浩平心里骤然一突,一下子别开了头。
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
最终,顾浩平还是没再和司知砚说话。
他微微一偏头,身后的卫队上前,将一张张纸贴在周围的帐篷、墙壁上。
顾浩平低头,整整防弹衣:“今天下午,骸骨渡轮颁布一条新规。”
“所有在渡轮上经营的摊位,必须在三天内到统领部接受审查,办理合规手续。”
“否则一概视为非法经营,驱逐出渡轮。”
“这位先生,你的摊子,明天也不用来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下子炸锅了。
刀匠嚯一下站起身来,失声叫道:“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汤清淮刚好回来,想看看还有没有排第二轮队的机会。
听闻这话,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步,问道:“统领,审查标准是什么?”
整个人群都在沸腾,无数人窃窃私语,也有胆大的喊出声来。
“统领,您三思啊,统领?”
“这我不能接受!”
“如果连小吃摊都被赶出去,我们能留下来吗?”
顾浩平阴仄仄地低下脸来,摆弄一下战术手套:“别吵。”
他身形瘦小,声音本就中气不足,这一句话淹没在人群的声音里,连朵水花都没激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腰间雕花的左轮,一颗一颗把子弹按进去,向天抬起,扣下扳机。
砰!
翠绿色的火光在空中炸开,爆发出一阵凄厉的鬼鸣嘶叫,压过了一切喧闹语声。无数凄惨的恶鬼嘶吼着冲出枪口,在空中横冲直撞。
枪响一起,周围的声音顿时降了下去,人人面带敬畏地仰着头。
这是顾浩平的武器,【A级咒物-苦骸嘶鸣】。
顾浩平抬起头,背起手来,轻声道:“秘密审查,标准不对外公布。决策已下,从明天开始执行。”
汤清淮眼前一黑。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气血上涌,心跳越来越快。
但他仍然努力保持着理智,站在众人身前,据理力争:“您这样做对聚落没有好处。我们都是聂统领邀请进入聚落的。能在这里留下来,就说明有人需要我们的服务。”
汤清淮从白大褂中拿出炸药团块,指着它说:
“请您看看这个。这是我们研制出的新炸药,配方可以在这个世界制作。我们售出的价格只有50积分,是主神商店的六分之一。爆炸当量能达到……”
顾浩平淡淡道:“这东西能当饭吃吗?”
——
就这一句话,汤清淮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动物,一下子失声了,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这也是顾浩平敢这么做的底气。
勤务玩家根本没有独立的生活能力。
就算秘密审查开始,大部分的勤务玩家,也只能努力讨好,送礼,让自己变得更有用,通过审查,努力留在这里。
不能完成任务,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你还是要吃别人的饭!
汤清淮脸色惨白。他是聪明人,完全明白顾浩平此举的意义。
这只是一个开端罢了。今后,对勤务玩家的限制,只会越收越紧。
林秋水带着他残缺的小队成员,面色凝重不已。手中的刀摩挲两下,最终还是垂下去了。
他哪里斗得过呢。
他们也很久没完成任务了。
在顾浩平的规矩下,他们连回家的资格都没有了。
林秋水悄悄地去看司知砚的表情。
司知砚一如往常,面容漠然,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微微偏着头,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刀匠固执地站在原地,光头微微颤抖。
他的背后是他的铺子,有一扇巨大的柜子,摆满了他的锻打的刀。
长刀、短刀、弯刀……无数雪白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细微寒光。
这是他精湛的手艺。他的立身之本。他努力生活的成果。
不远处,是那个买到炸鸡的瘦子。他手里还攥着一包油纸,里面包着一份炸鸡翅,满心欢喜的想要留起来,献宝一样拿回家带给妻子。
守门人安德森就站在摊位的旁边。破旧的燕尾服打理得很干净,脊梁挺直,沉默不语。
在黑礁桥头,安德森是有意想给林秋水和司知砚解围,才吃下了那块掉在地上的炸鸡。
但没有人会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地上捡东西来吃。
于是,为了掩盖那满口的土腥味,安德森摘下礼帽,放出那些没用的烟花,变了一个小小的错位戏法。
哪怕活得朝不保夕,他们也是有尊严的。
司知砚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将每一个身影看在眼里。
汤清淮深呼吸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
“那……那这轮审查……有多少通过的名额?”
“审查过后,还有多少摊位能待在渡轮里?”
此问一出,场面针落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这里。
空气逐渐紧绷了起来。
半晌,顾浩平咔一拉栓,将苦骸嘶鸣重新上膛。
他低头短暂地笑了一下,不回答,反问:“还有谁对审查令有意见的?”
“来,一并出来。”
轰。
这个回答宛如惊雷一般,周围顿时炸开了锅。
不回答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汤清淮低着头,站在人群中央,只觉得空气混浊而凝滞,整个天空都向自己压来。
他的呼吸急促,头脑一片混乱,只有一只手插在怀里,死死地握着那捧炸药。
雪白的,柔软的,像面粉一般的炸药。
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师兄,靠着一点中医家学,腆着脸跟着适格小队,用脚步丈量完了聚落附近的每一寸土地。
血泡磨破了再长,长了再磨破,最后变成厚厚一层浸血的老茧。
谁也不知道李师兄挣扎在生死边缘多少次,才找到了那些合适的植物。
李师兄不说,但汤清淮全都明白。
为了不辜负李师兄找来的材料,为了保护妈妈不饿死,汤清淮窝在他们的帐篷里,一步不敢往外走,废寝忘食地做实验,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四小时,连轴转熬了二十多天,才生生把成果熬出来。
所以汤清淮的心脏才很差,一碰见什么情况,心跳就快的要命,完全停不下来。
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汤清淮弓着身子,慢慢抬起头,瞳孔中血丝密布。
他的手伸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顾浩平脸色猛地一变。
枪口闪电般指向了汤清淮,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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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苦骸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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