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赶到「钱庄」时,天色刚亮。
这家钱庄表面是茶肆,后头却另有乾坤。
他一进门,掌柜便打量他一眼,声音带着警惕:“喝茶?”
“白水就行。”天低声道,手已伸入怀中,去摸那枚金猪吊坠。
却摸了个空。
眉心倏然一紧。他又仔细翻了几遍衣襟、腰带、里衣,全是空的。
掌柜已经收了笑意,眼神凉下来:“客人,咱们这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认信物,不认人。”
天沉默半晌,才道:“我可以写出暗号,还有去年冬月你们包用的是青花蜡纸,里头用姜黄做的防潮包。”
“你说得再多,也不是信物。”掌柜摆了摆手,隐在袖中的暗铃轻轻晃了一下。
立在门外的两个伙计,眼神立刻变了。
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没动。
“好。”他声音平静下来,转身欲走。
刚踏出门槛,掌柜忽然问他:“你手上那刀伤,是被自己刮胡子刮的?”
天脚步一顿,微侧了下脸:“又卖我消息?”
掌柜摆摆手:“哪儿的话。”
“我只是信物没了。”天道,“不是刀没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打铁铺的路上,天神色没变,心里却已在飞快盘算:那金猪吊坠,半月前明明还在,若不是在路上丢的,就是……
忽然,他停住脚步。
他想起了什么。
他刚刚把胡子刮了,穿了霍如的旧袍子——那吊坠,可能在换下的那一身衣服里。
留在了她们屋里。
*
打铁铺外头是个敞棚子,破风破雨勉强够用。霍如却坐得自在,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甩着手里的空竹,咕噜噜地在青石板上转得飞快,甩得呼呼响,还能玩出三层花样。
铺子里冷冷清清,连个炉火都熄了。
她穿着自己缝补的衣裳,歪头瞧着空竹道:“今天爹去取钱,咱们晚上是不是就能住进那间带窗帘子的屋了?”
“得买张床,再买个炭盆,还有香炉!最好还有个可以装点点心的锦盒!”她越说越美:“得把我娘供起来,她一坐下,我就给她倒茶,给她捏肩,等她一感动,就……”
“就什么?”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一旁插嘴。
霍如回头,就见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小胖子,正捧着糖糕站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空竹。
“你这空竹哪买的?转得这么好。”
霍如翻了个花样,得意一甩:“自制,独家款。”
小胖子立刻掏出腰间一个亮闪闪的银饰空竹:“咱们换!我这可是京城带回来的,还能发声。”
“能发声?你以为是笛子呢?”霍如哼了一声,抱紧她的宝贝空竹:“我这可不是能不能响的问题,是谁耍,谁就风流倜傥。”
小胖子不信邪,当场甩了一圈,结果“啪叽”一声掉地上,歪歪斜斜地滚出两尺远。
霍如叹气:“你这空竹,跟你身上的糖糕味儿一样,酸了吧唧的。”其实她是因为太久没尝到甜味,嫉妒。
小胖子脸红:“我就不信是你本事大,我还是想换!反正你家看着也很穷。”
“得了吧,我家有的是银子,我可就等着我爹回来搬家呢。”霍如挺胸:“咱们一家今晚就住进砖房,炕上有褥子,屋里有炉子,门口还能挂串风铃!”
她正说得热血沸腾,就听见铁铺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霍如立马跳起来:“爹!钱呢?”
天沉默了一瞬:“……没取出来。”
霍如:“啊?”
她这爹,不会是个杀猪盘骗子吧?
她眼神从“我今晚就要睡香喷喷的被窝”骤变为“你不会是骗我进山吃草的吧”。
“所以你还是个穷光蛋!”小胖子看戏看得起劲:“换不换!”
天一个眼神过去,小胖子瞬间被吓哭了。
霍如赶紧拿着自己的空竹,上前安慰道:“给你给你!别哭了!”
随后又对着霍祥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你自己没取到钱,凶小朋友干什么?”
那小大人的模样,一下子让小胖子肃然起敬。
闻言,天也耷拉了眼,说道:“只是信物找不到了,许是落在家里的旧衣上了。”
“那旧衣今早娘说跟着我的衣服准备一起洗了。”霍如问道:“什么信物呀,经洗么?”
她努力回想昨日第一次见到霍祥时,用探测镜查看过他身上的所有物品,没见着什么钱庄的凭证啊。
想到这里,霍如心下对这个爹的怀疑又添了几分,但是抬头对上她爹那个帅脸,又觉得还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一个小金猪。”天如实说道。
“金猪?”霍如一听赶紧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没这么贵的玩意儿。”
果然,好看的男人,都很会骗人。
“我平日里都会贴身放,你自然没看到。”天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咱们先回家,找到了金猪,明日再来!”
霍如却不再信任他,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靠男人有钱,不如靠男人挣钱。
想到这里,霍如开口问道:“这打铁铺怎么生意如此冷清?”
“哦。”天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可能因为我经营不善吧。”
使刀还行,打刀他是真的不会,可霍祥这户贴又写明了是个打铁匠,所以他不得已才开了这么个打铁铺子,但其实没什么人找他打铁。
“经营不善就改善经营!”霍如正色道,再次露出小大人一样的表情:“如今你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了!要支棱起来!养家糊口!搞钱!不然,我跟我娘喝西北风去啊!”
一旁的小胖子看着她,眼神放光,像发现了英雄。
这时,她身上那个已经有些自暴自弃的系统,突然震了一下,发出警报:“大魔头气息检测中!就、就在附近!”
虽然霍如听不见,但她这会儿已经走出棚子,打算去研究铁铺怎么搞宣传搞招牌,结果刚探出头,就听街角传来一阵争吵声。
街角那边,吵闹声愈发刺耳。
“你这小瘪三,长得瘦巴巴的,手倒挺快!偷我包子?再不撒手,我打断你狗爪子!”
“我没偷。”
“你嘴硬!老子都看见了——喂,站住!”
霍如眯着眼看去,只见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儿,被包子铺的老板一把揪住后脖子。那孩子灰头土脸,一身衣裳都快被洗成麻布了,袖口还露着几道补丁。他挣扎着,脸色苍白,眼珠子却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不属于小孩的目光,像在街头捡过无数次烂命,已经懒得讨好谁的冷。
小胖子凑过来:“哎,这人他昨天就来抢我家狗剩的鸡屁股吃。”
“你认识他?”霍如问。
“不认识,前几天才到城里的,看着没爹没娘,一个人住在南巷废屋,平时不吭声,冷得像块冰。”小胖子犹豫一下,还是从腰里摸出几文铜钱:“咱、咱买个包子救人?”
霍如翻个白眼,却还是拽着他挤过去:“老板!这小孩没偷!他只是饿了,我朋友请客。”
老板一回头,见是本地富户家的娃,还真就松了手,嘴里还在嘟囔:“再有下回,看我不拿擀面杖追你满街跑……”
那小孩跌坐在地,喘了两口气,慢吞吞抬起头,看了霍如一眼,眼神有点阴:“你以为你在施舍?”
“你要真觉得是施舍,就别吃。”霍如也不惯着他,把包子递给小胖子:“喂,他说不吃,我可就自己吃了。”
“我没说不吃。”沈意伸手抢过包子,一口咬下去,动作像野猫护食。
霍如咂嘴:“饿猫扑食。”
沈意神色一顿。说他是猫?
他抬眼看上这个小女孩。
上一世这个时候,也遇见过这个小女孩么?他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
许是太久了,没印象。
算了,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罢了,若不是此时的他,身子虚,又控制不住体内的蛊毒,根本不至于操控一个普通人拿个包子都没成功。
不过也无妨,上一世也是这么过来的。
两个包子下肚,沈意的饥饿感减了大半,正准备离开,却被霍如拿鞭子挡住了去路。
“道谢。”霍如盯着他,又示意了一下自己身旁的小胖子,说道:“别人帮你是情分,没人教过你?”
“那你凭什么教我?”沈意舔了舔唇角残渣,冷笑:“你谁啊?”
霍如毫不退让:“我是谁你不用管。你只需要记得——在你又饿又快被打断狗腿的时候,是这位……”
她顿了下,转头问小胖子:“你叫啥来着?”
“杜小满。”小胖子赶紧答道。
霍如看了看他那像是塞满食物的肚子,心想这怕不是“大满”?
但面上还是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杜小满朋友,帮了你。以后记着,要感恩。”
沈意歪歪脖子,冷眼打量他们一番。
忽然,他脑子里浮现出什么来——前世初到益城,好像也曾遇到过这人,只是那时没有这个讨人厌的小姑娘。
后来蛊毒发作,他失控,用瞳术让一个男人疯了,误杀了他妻子,儿子亲眼目睹。
那儿子把这事儿传出去后,全城人喊打喊杀,要烧死他。
在火焰中,他铤而走险,让蛊毒彻底控制了自己,靠着逃生本能才逃了出去。
事后他才得知,那天,益城有一半的人都莫名发了疯,互相残杀,一座繁华的大城,瞬间成了鬼城。
也是那天开始,活下来的人叫他小魔头,他的通缉令遍布了全武林,他的逃亡人生,也正式开启。
他恨益城,所以能控制瞳术后第一件事就是屠了益城。
见他不说话,霍如以为他听进去了,于是放下鞭子,让他走,临走前还不忘继续教育道:“要记得别人的错,也该记得别人的好。”
而跟着她的系统,此时已经完全不能淡定了,顾不上霍如根本听不见它说话这事儿,又开始了絮絮叨叨。
系统在她脑中崩溃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宿主你闭嘴吧!!!”
“你就是攻略反派的死对头!干啥啥不行,作死第一名!”
“之前任务失败我还以为是我能力问题,现在我知道了,是你嘴太欠啊!”
“你说你招谁惹谁了,非得去惹大魔头!你是要死在他十岁,还是死在他十五啊!!!”
霍如听不到系统的咆哮,只是方才她瞧了瞧包子铺剁肉的刀,又看了看包子铺的人流,突然有了主意。
此刻,她已经蹦蹦跳跳地往打铁铺那边跑去,边跑边喊:“爹!我有主意了!”
沈意看着杜小满傻愣愣地盯着那讨厌鬼的背影傻笑,冷哼了一声。
傻子配讨厌鬼,倒也是天造地设。
他起身,抬脚就要走,却被杜小满问道:“你要去哪里呀?要不要去我家?我家吃的多!”
沈意却摆摆手,径直往城外走去。
他记得了,上一世这傻子确实救过自己,还带自己回了家。
只是最后,那个家毁在了自己手上,他失控控制的男人,正是这傻子的爹。
还是先去城外躲一阵吧。打几只野鸡,也能撑过这段蛊毒发作的时日。
他一步步走远,背影小小的,沉沉的,像是背着一个压不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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