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苟黔进帐打断了发言的那名长脸军官，接续此前的话题说道：“蛮胡首领骨打罕老迈昏庸，派出的主帅木原哲名不见经传；北莽城城高坚固，军备充足，又有郭副帅亲自镇守，末将认为，无须增援，北莽城独立支撑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晋阳、上艾、忻州互为犄角，三城主将又都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对付伪朝的北路军主帅——赫连思玉那个草包富富有余，所以末将认为也可以不管。
倒是西路军是个麻烦；现在他们十万人距离雍城一百里扎营，末将不认为他们是在虚张声势，毕竟少帅主帐就在西固城，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苟黔听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赫连珠果然和蛮胡联手了。
紧挨长脸军官坐着的是个大红脸，接住前面的发言，高声大嗓地骂：“赫连珠这个不要脸的，拱手把北莽城等九处城隘，拱手割让给蛮胡，赫连皇家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别说他是个窃国贼，就算他这皇位是堂堂正正得来的，就冲他私仇大义分不出轻重的软骨头相，俺李虎也第一个起来反他娘的。”
赫连川出言制止，“李校尉冷静，先谈对战局的想法。”
李虎声调降了几分，“俺赞成刚才老曹说的。”
坐在帐门口、排位末尾的那个年轻军官突然站起来，朗声说道：“末将有不同看法。伪朝派出个从未领兵的赫连思玉挂帅，这本身就有演戏的嫌疑；不进攻战线更接近、战略位置更重要的晋阳，反而绕路进攻前后都有护翼的上艾，就更是蹊跷；
上艾城主将孙国柱，是近几年快速提拔上来的，末将觉得他为人心思深沉，军报中所言不可尽信；上艾有足够的兵力，也增拨了足够的军需，按说固守个月半、二十天的，根本不是难事，怎么就到了一天三封求救信的地步？末将怀疑其中有诈。”
赫连川在他发言的时候就频频颔首，待到他说完，接过话茬说道：“王兴校尉所言，句句都是本帅所想。本帅不同意曹校尉的西路威胁论——我军主力都在西线，先不说西路十万人这个数字是真是假，即使真有十万人，长途奔袭而来，又能占到什么便宜？北莽城暂时不用考虑，如今心腹之患是在在晋阳、上艾、忻州；”
他转向孙鸣凤，“请师父这就动笔传令给三城主将：各自固守不得擅自出城，救援队伍本帅自会安排。”
孙鸣凤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展开纸笔誊写军令。
“各位将军，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散会吧，回去后做好战备，具体行动等待指令；王兴校尉散会后留一下。”
云长天突然站起来，“少帅且慢！军机大事，如此快地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大多数将军的意见，还请少帅考虑一二，关乎生死的大事，不可意气用事、独断专行。”
苟黔听他语气不善言词刻薄，生怕赫连川暴跳起来扔茶盅子。
赫连川却很平静，“这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独断专行。列位的想法，我已经都听过了，也考虑过了。‘家有千口，决事一人”，建议千万条，选择只能一个。今日我在主帅位置，我为决策负责。其他将军还有事情吗？”
众校尉齐声回道：“没有了！”云长天尴尬地站着不是，坐着也不是。
“云校尉敢于当面质疑，本帅欣赏你的坦荡。西平城算是相对安全的大后方，增援北线、各城抽调兵力，西平城抽调比例偏重一些，云校尉认为调拨五千人有困难吗？”
云长天赶忙答道：“没有困难，末将回城后立刻安排。”
赫连川一点头，“多谢云校尉以大局为重。那么，列位将军各自请回吧。”
众人走后，赫连川对王兴说：“本帅决定调集三万人，由你率领，赶去北线支援；若上艾果然情势危急，自然是要全力援救；若发觉上艾城有何异动，请王校尉相机而动，便宜行事。晋阳城是重中之重，若无意外情况，增援部队驻扎晋阳最为相宜。”
王兴领命而去。
孙鸣凤将三封军书密封好，交给早已等候在帐外的传令兵，回到帐内与赫连川相对而坐。
“今日见殿下处理紧急军务的手段，为师深感欣慰。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殿下甚有先帝杀伐果断的气魄。”
“本帅让师傅草拟军令之时，没有想到师傅会毫无异议地立刻执行——之前讨论时，师傅不是还不赞同西路军是布疑之兵的说法吗？”
“灯不点不亮，理不辨不明，谈到北路军动向的一系列蹊跷，我突然就想通了。以伪朝廷的军事力量，这么短的时间，他哪里集合得齐两线作战的兵力？话说回来，就算我想不通，军令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谋臣应该只负责出谋献计，不应该左右主公的决策；既然主帅已经有了定论，麾下之人就该无条件执行。”
赫连川点点头，话题一转，“先前文贤先生不肯前来，如今是时候了，本帅想请师傅再去一封书信，请文贤先生出山。”
孙鸣凤疑惑道：“为何说‘如今是时候了’？”
赫连川说：“之前我与赫连珠之间的争战，说到底是皇位之争，是国家内战；文贤先生不想参与，是因为他觉得谁做皇帝都一样，他并不关心；如今赫连珠冒天下之大不韪，丧权辱国，割让国土，这就触及到了民族利益，以文贤先生的为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从目前看，割让九城给蛮胡是一纸空文，似乎只取决于蛮胡打不打得下来；然而从长远来看，若听任赫连珠与蛮胡联手，我方就很被动艰苦；一旦我们支撑不住，割让一事就是事成定局、覆水难收。
若想杜绝这种危险，唯有让赫连珠与蛮胡的契约失去合法性，那就是打掉赫连珠的伪朝廷。出于民族感情，文贤先生是会在紧要关头，选择站在我们这一方的。
请师傅再给文贤先生写封信，言辞越恳切越好，把北线战局描绘得越危急越好；如果文贤先生还不肯前来，本帅不介意学习刘备三顾茅庐，将前往鹤鸣山亲自去请。”
孙鸣凤沉吟半晌才说：“好，我回去好好想想措辞，再去一封信。请殿下把精力放到兵力布局上，这件事就不要挂怀了。”
孙鸣凤也告辞离开了，帐内只剩赫连川和苟黔二人。
“唉~！”赫连川长出一口气，往案子上一趴，“累人。”
苟黔过去给他捏捏肩膀，“殿下今天表现得很好，令人刮目相看——火急火燎召我回来做什么？”
赫连川举起一只手，“其实我很紧张，你摸摸，手现在还是抖的——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踏实；也想让你听听大家伙儿的说法，我也想听听你的主意。”
苟黔一笑，“不是说‘决事一人’吗？我的想法，听不听的有什么要紧？”
赫连川坐直了，正色说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的想法我想听，也会认真考虑；如果意见不同，会和你一起讨论，直到我俩达成共识。”
苟黔说：“没有不同意见，我觉得你说得对——不过，既然赫连珠布兵以疑，我们何不疑兵以布？”
赫连川嘿然而笑，“对，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传令兵禀报城外有个自称“鹤鸣山韦姓旧友”求见时，孙鸣凤一时竟懵了：准备写给他的信还没完成呢，他怎么就已经人到城门口了？
来不及想太多，大氅也顾不上披，孙鸣凤一溜小跑出城迎接。
“哎呀呀……！师兄你怎么来了？惊喜啊惊喜！”孙鸣凤隔着老远就伸出胳膊，一把将韦茂才抱在怀里，用力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哈哈……师弟，六七年不见，风采依旧。”韦茂才一袭豹裘，面带长途奔波之风尘；身后站着个十五六岁的道童，穿着件羊皮裘，长得敦敦实实；肩上背着个青布包袱，手里牵着两匹马。
“孙师叔好，青崖见过师叔。”
“哎吆！这是青崖？这么壮实了，不是从前那棵小豆芽菜，简直认不出来了。”孙鸣凤连连感叹说：“太好了，见到你们师徒，真是太叫人高兴了！咱们赶紧进去，有话进帐说。”
孙鸣凤拉着韦茂才的手走在前面，青崖牵着马紧随其后，“师兄你是不是能掐会算？一会儿你进我帐内看看，给你的信写了一半，现在正躺在案子上呢。”
韦茂才看着孙鸣凤单薄的衣衫笑，“风大天寒，师弟这幅装扮出城接引，难道是练成了护体神功？”
孙鸣凤哈哈大笑，“古人有倒屣相迎。忽闻师兄驾到，我这心中的欣喜急切，比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韦茂才将两人相握的手紧紧攥了一下，“足感盛情。”
“师兄怎么不事先来封书信，直接就过来了？前两天下雪，路上想必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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