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黔赶到西城门,这里也刚经历过一场激战,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百具守城兵尸体。
程虎手持长/枪坐在马上,身后几百兵戈耀眼的边城兵把守着城门。
“苟侍卫辛苦了!”
程虎冲苟黔一抱拳说,“王爷已与世子汇合,现在东南三十里的先帝陵寝处,传命苟侍卫快些过去。”
苟黔心里只觉纳闷:此刻形势危急,王爷不赶在羽林军集结围剿前直奔西固城,怎么反而背道而驰向东去了?这时候带王世子去先帝陵干什么?
先帝陵园的两尊石翁仲之间,押运粮草的大车一字排堵做成辕门,中间只留一条窄道单马通行。
书嘉站在辕门外,见到苟黔立刻迎了上前。
“苟哥总算回来了!世子都快急疯了。”
书嘉伸手搀扶苟黔下马,皱眉说道:“苟哥也受伤了?”
苟黔扶着书嘉的肩膀说:“不碍事,你帮我当回拐杖。”
两人走到祭殿大门外,殿外守卫伸手拦住书嘉道:“王爷有令,只准苟侍卫一人入内。”
苟黔走进大殿,只见殿内东墙处席地铺了两床锦被,钟不愆和书盛两人坐在被子上,上身缠满了绷带。
钟川陪师傅孙鸣凤跪在钟不愆身边,一见苟黔立刻起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眼眶里饱含的泪水全都蹭在苟黔肩膀上。
钟不愆冲殿内护卫挥挥手说,“都退下吧,把殿门关上。”
护卫们退出去了,大殿内变得昏暗空旷,案桌两侧大铜缸里燃着的万年灯,幽幽照着钟不愆等五人。
“人到齐了,”钟不愆缓缓开口说:“咱们下去吧。”
苟黔和钟川书盛都听得莫名其妙,只有孙鸣凤脸色淡然,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钟不愆在布满梅花纹饰的汉白玉墙砖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拔下冠上金簪,那金簪顶部被做成一朵梅花形状。
他把金簪插入一个小孔转动几下,书盛身后的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孙鸣凤搀起钟不愆率先往洞口走,书盛拄着槊,钟川扶着苟黔,也都跟了上去。
地洞两壁点着昏暗的油灯,青砖砌成的长台阶,蜿蜒通往地宫深处。
五人拾阶而下,头顶洞口无声无息地闭阖了。
青砖路的尽头是两扇高大的汉白玉门,门上各嵌一只纯金的兽头打栓;门面浮雕着九九八十一颗泡头门钉,规制完全仿照皇宫大门。
钟不愆推动右边石门,石门缓缓打开,寒气立刻席卷而来,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冰窖。
门内不像常规的地宫模样,而象一座真正的房子。
进门就是厅堂,堂上摆着紫檀木的案桌和圈椅;右桌角处摆放一瓮玉色大海,海碗内盛着大半碗洁白的凝油,油里插着一根粗粗的灯芯,灯芯火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桌子上摆着一套豆绿色的茶杯茶壶,不是陪葬用的冥器,而是日常所用实物。
圈椅两旁立着高脚花凳,花凳上放着高高的细颈美人瓠;桌案后面一阙巨大的黑檀屏风,雕镂藻绘的是万里江山图。
绕过屏风行走十几步,看到两个通往后殿的红木小门,一个门额刻着“静水”,一个门额刻着“深流”。
钟不愆推开“静水”门,这是一间窄长的小室,靠墙摆放着一张卧榻,榻上两个抱枕;板壁上满满当当全是书,将屋子隔出东西两个耳房。
正间外屋进门处有个衣帽架,架上挂着一袭白色狐裘,仿佛主人刚从外面回来,随手放在那里一样。
钟不愆取下狐裘,回身给钟川披在身上。
钟川抖着嘴唇说:“孩儿不冷,爹爹你穿。”
钟不愆默然不答,只摩挲着钟川的肩膀上按了按。
外屋摆放器物也全是金银玉瓷,皆是宫廷御制而非冥器。最显眼处摆放一张黄铜大床,深红的帐幔用玉鈎闲闲挂起,床上铺着锦衾绣褥,床头横着一个长长的双人枕。
内室绣毯铺地,雕龙柜、软包宝座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棵铜树造型的灯座,座上枝杈挑着两盏琉璃灯。
唯一不寻常处,是原本应该放床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墨青玉石,玉石表面结着白色的冰霜——地宫里的森森寒气正来源于此。
玉石上安放着一口巨大的水晶棺椁,透过棺椁可以看到里面安详躺着的人,那人面目栩栩如生,好像只是静静地睡着了。
玉床旁边放了一条长脚凳,脚凳两边各有一个秋香色绣墩;脚凳外铺着一张明黄色的跪垫。
钟不愆低头凝视着棺中那人,喉头滚动眼中含泪,好一会儿才慢慢跪了下去。
孙鸣凤跟在钟不愆身后也跪了,苟黔和钟川、书盛三人,虽然有点搞不清状况,心里却都明白,棺中躺着的人是宾天前皇帝,所以赶忙也跟着跪下了。
“阿通,”
钟不愆低声哽咽道:“我把你的儿子带来了。”
就在钟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时,钟不愆接着招呼道:“川儿,你过来。”
钟川膝行向前跪到垫子上,对着棺椁规规矩矩磕了个头,然后仰脸看着钟不愆。
“好孩子,”
钟不愆伸出宽厚的大手,抚摸着钟川的头说:“爹爹给川儿讲个故事吧。
大兴国的皇族历来人丁不旺,到了先帝这一代,就只有先帝一支独苗,血缘上关系最亲近的,是只比他小三岁的族侄赫连珠——也就是当今住在皇宫里的那个人。
先帝自幼体弱,性格粘人,对身边的人依赖心很强。
平时与他来往最密切的,除了赫连珠,还有一个是先帝的武伴儿。
先帝读书很聪明,习武却经常偷懒,总爱在练武的时候,拿本书躺在花树下,看着武伴儿一个人练。”
钟不愆眼神空濛,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嘴角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先帝十五岁就登基做了皇帝,当时的大兴国国力衰弱,西有丹夏,北有蛮胡;东有枭夷,当真是群狼环伺。
他的父皇在位时,早早为他定下与丹夏公主的婚约,未到迎娶之日就龙驭宾天了。
按说国君婚娶,不必遵循民间风俗等到三年孝满,先帝却硬是以守孝三年为借口,将婚事拖了下来。
三年后,丹夏派来使臣重提婚约,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竟然告诉使臣自己病骨支离不能人事,声称愿与丹夏公主兄妹相称,割西固城以西六百里国土做公主嫁妆。
当廷就有老臣以头触柱拼死力谏,一向好脾气的先帝雷霆震怒拂袖而去,并且一连三日没有上朝。
文武百官有去太庙哭诉的,有跪在皇宫外绝食示威的,还有一些人找到武伴儿,求他从立国根本、国家利益出发,劝说先帝回心转意。
武伴儿怀着满腔的责任感入宫觐见,义正辞严地犯颜直谏,说先帝悔婚割地的行为是不智、不仁、不孝。
先帝大发脾气,拿茶盅砸了武伴儿的头。
武伴儿怒气冲冲回到府中,当即禀明父母,托官媒敲定了一门婚事。
三天后新娘子就进了家门,武伴儿也不去宫里当值,只派小厮进宫递了折子,一连请了三个月的婚假。
先帝大病一场,十日后重新上朝,当廷答应了丹夏使者的请婚。
联姻总算保住了,国土也保住了,丹夏公主当年年底被迎娶进皇宫。
又是三年过去,公主的肚子平平不见变化。于是又有忧国忧民的大臣上书说,国无储君根基不牢,劝说先帝广开后宫广纳妃嫔。
先帝只是不理,后来被大臣们闹得凶了,干脆下诏收赫连珠为义子。
人言汹汹,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嘲笑先帝雄风不振;收只比自己小三岁的侄子做义子更是天下笑谈。
只有武伴儿心里清楚:坐镇正宫的那位皇后,不过是个瓷花瓶一样的摆设,是个天天等不到圣宠的可怜人。
武伴儿添了个儿子,儿子周岁这天他遍邀群臣,在府中大摆筵席。
先帝也驾临道贺,只是全程黑着脸,看过孩子后给孩子赐名为‘丑’。
当晚先帝喝得酩酊大醉,回宫后放火烧了南书房,下令宫人不得救火,违者斩立决。
满宫几千宫女太监、御林侍卫,只好眼睁睁看着屋舍烧塌,不敢救火又怕火势蔓连,整夜都在南苑蹲守,而先帝在冲天火光中临幸了皇后。
第二年北方大旱,蛮胡部落闹起了饥荒,北部边境开始变得不太平,积怨已久的大战终于爆发了。
武伴儿的爹在这场大战中壮烈殉国。
主帅战死的消息传回朝廷,武伴儿发疯一样请旨前去北莽城接防。
凛冬将至胡地苦寒,大臣们纷纷进言反对,先帝也驳了他的折子;红了眼的武伴儿不管不顾,带上五百私兵偷偷离京跑到北莽城,拉走老将军的八千旧部,深入北地追击蛮胡首领骨打罕去了。
他这一走就断了消息,先帝日夜不眠焦虑万分,最终不顾群臣劝阻,以铁腕手段集军五万御驾亲征。
全国上下骂声一片,先帝由此得了个民间称谓叫‘荒唐皇帝’。
武伴儿被蛮胡引诱进荒漠腹地,不辨方向,水尽粮绝。等先帝找到他们时,北莽军损失过半,正过着啖雪食草根、苏武北海牧羊时一般的生活。
这次北征,先帝肺部受了寒,回到京城已是沉疴难起。
悔恨难当的武伴儿在龙床前抱住先帝失态痛哭:他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先帝的心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只是可耻地逃避,剩先帝一个人独自扛着感情的沉重罢了。
先帝却笑着说,自己二十二年来就数今日最开心,说有生之年能等到心爱的人,是他不敢想的惊喜,是上天额外赐给的福报。
武伴儿有满腹的海誓山盟想说出口,却听‘咣啷’一声脆响,失手摔了药碗的皇后,呆立片刻后掩面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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