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普医院的手术等候区里,男人坐在沙发上,低低垂着头,修长的腿支在地上,灰色长袖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优秀的身形。
“我想找他要微信。“刚走进来的前台护士小声对同事嘀咕,“他长得可真不赖,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了。”
同事整理着病历,头也不抬:“别想了,哥们英年早婚,老婆巨漂亮。”
护士失望地耷拉下脸:“是陪老婆来做手术的吗?”
“是啊,还是齐医生给做的手术。”同事将病历本递给她,“能约上齐医生的不是有钱就是有权,你过过眼瘾就算了吧。”
护士叹了一口气:“那更可惜了,有钱又深情,极品,他老婆有福了。”
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男人瞬间抬头起身,紧紧跟着推出来的病床,头也不不回地走了。
同事拍了拍护士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
钟嘉慧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吴霖的大脸在面前晃。
这人真奇怪。
“你妈妈呢?”她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忍不住咳嗽一声。
吴霖递给她一杯水,好看的眉峰轻轻皱起:“你说什么?”
“你应该去看望你妈妈,”她好心提醒,“免得老人家等急了。”
吴霖伸手掖了掖被子,眼中不由带上了笑意:“知道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先。”
她不担心,她当然不担心,丈夫杵在她面前,悉心照料,尽管他于她而言是熟悉的陌生人,但她一点也不担心。然而吴霖走出去后,偌大的单人病房空荡而寂静,麻醉效果褪去后,肚子又饿又痛,小腹甚至涨涨地难捱。
一闭上眼睛,很快变得昏昏欲睡,但随即被吴霖唤醒。
“术后三小时内不能睡觉。”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冷硬,“你再忍一忍。”
此间落入无尽的沉默,钟嘉慧侧过脸去,脸颊紧贴着柔软舒适的枕头,心情不畅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紧接着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发丝被轻轻撩起,复而落下,莫名带着稍许抚慰。
钟嘉慧心里头有些堵,但她只是咬着嘴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几曾何时,母亲也会在她生病时帮她掖紧被子,帮她揉一揉脑袋以缓解不适。
可惜她身体健康,几年也病不上一次,此等殊荣难享,倒是在母亲病后让她学会了此等技能,得以熟练运用自如于罗芸醉酒哭爹喊娘针砭时弊时。
这种事情父亲是绝计不会做的,也许当他身为丈夫时会履行此等职责,但母亲也没能享受,这么多年不知长进多少,继母能不能享到福。
吴霖又替她掖了掖被子,闷得她发慌,刚想抱怨,便听他说:“睡吧,时间到了。”
她想上厕所,不想睡觉,也不想插管,她就一条被包紧的蛆,在床上动弹不得,却又难受得想要蹦跶打滚,最好能蹦跶到厕所里头去。
吴霖奇怪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问:“你怎么了?”
人生大事逃不过屎尿屁,但钟嘉慧仍在挣扎,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说:“我要护士。”
护士来了,吴霖没走,护士历经百战,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大咧咧地说出来:“想上厕所?我给你插管吧。”
吴霖一挑眉,背过身去。
他也许在笑,连背影都贱嗖嗖的。
“我要去厕所。”出于莫名的恐惧与羞涩,钟嘉慧摇头拒绝,“麻烦您了。”
她眼巴巴地,可怜地望着护士,然而护士十分心善,并且乐于撮合。
她说:“先生,麻烦搭把手,您妻子想上厕所,但她自己起不来身。”
害。
钟嘉慧转头盯着吴霖,男人略长的短发因没有打理而稍显凌乱地垂落,背着光的确是看不清神色,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红透了的耳朵。
在病房的暖光灯下显得愈发鲜红,甚至能瞧见微小的血丝。视线从脸上转移到腰间,便能见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局促不安地交握。
他在害羞,他居然会害羞,那她害羞,也不算难为情了。
钟嘉慧仰起头,对护士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
钟嘉慧伤口恢复得不错,次日便能自己下床慢慢挪动,吴霖放下心,便去准备去公司交代一下事务,说是去去就回,她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决心四处走动走动以锻炼身体,才将将挪到前台拐角处,就听见昨日助她上厕所者轻声笑语。
“果然是新婚夫妻,连帮老婆上厕所都害臊,要是以后生孩子怎么了的。”
“年轻夫妻嘛,顾着风花雪月,屎尿屁这种东西,毁形象的。”
一年长护士嚷得大声:“害,以前跟老公谈恋爱时也是这样,见一面非得好好捣拾一番不可,结了婚,就什么都不是了。”
话题开始偏向揣测:“姐,你说他们是不是闪婚呢?”
“也许吧,看那男的多上心,也只有新鲜感能让他做到这一点了,男人嘛。”
钟嘉慧听得有趣,忍不住往前蹭了一步,却忽觉前台气氛陷入凝滞,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站在隐秘的墙角,又瞄了一眼护士,她们一个个直视前方,神色极其不自在。
她直视前方,看见吴霖面带微笑地向她走来。
他是笑着的,他没听见。护士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谈论对象心情不错地开口叫人:“嘉慧,你出来干什么?”
“……”
众目睽睽之下钟嘉慧硬着头皮迎接护士震惊且心如死灰的目光,干巴巴地朝吴霖挥了挥手:“出来散心。”
散心是不可能的,而打吊针是非打不可的。银针扎进纤细的手腕里,一股子凉气自骨髓爬升至天灵盖,钟嘉慧偏过头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打了整整两天的吊针,钟嘉慧的手腕已经生出可怕的淤青时,医院才松口同意让她出院,不得不说私人医院服务极为周到,钟嘉慧足不沾地地便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家中。又由着护工给她扛到床上,一头栽进柔软舒适的床垫里。
她美美地睡了一觉,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夕阳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片眷恋而又温暖的阴影,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顺手打开了手机。
顷刻间百来条短信和电话争先恐后地弹了出来,钟嘉慧头嗡地一声响,瞬间清醒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消息一条条一道道仿佛要从留言框里蹦出来,最上头那道的黑色楷书字体自动加粗变大变红,钟嘉慧甚至能听见工作室老板粗犷不羁的大吼:“你*&%?*?怎么不见了!你还干不干了?我要忙死了!钟嘉慧!”
钟嘉慧下意识按灭了手机,平躺在两米大床上看着水晶琉璃精致贵重的顶灯。
这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
半个小时后,她穿好衣服,挤上了晚高峰的地铁。
她有幸得到了一个座位,左手坐着一个三四十来岁的西装男,专心致志地刷着抖音视频,他刷得很快,几秒一个,几秒一个,背景音乐诡异地暂停,又轰然爆发出嘈杂的噪音,最后,他一把按灭了屏幕,轻轻地叹息。
车厢里终于陷入寂静,她右手边坐着一个穿紧身包臀裙的前台接待,带着蓝牙耳机,瞪着眼睛呆滞地看着玻璃车窗外快速掠过的广告牌,粉面油头的俊俏男星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推销着手中的黄色饮料,五颜六色的广告连成一条斑斓晃眼的彩虹。
列车呜呜飞速行驶,耳膜难耐地鼓胀起来,透过密密麻麻长的短的胖的粗的腿,钟嘉慧看到了对面的五六岁小孩,他拿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玩着,他妈妈一把夺过手机。
那游戏才打到一半,自反光里钟嘉慧清晰地看见了“game over”的字样,她吸了一口气,不安地闭眼。
下一瞬,孩童尖利稚嫩的嚎啕冲破车厢铁皮顶,撕裂着每一个人脆弱耳膜。
“啊!啊!啊!”
钟嘉慧的心跟着尖叫一起跳动,哒,哒,哒。
“啊———!”
哒,哒,哒。
“啊——!”
她的大脑皮层不住地被拉扯,心一揪一揪地发慌。
啊——!
“啊!啊!啊!手机——!”
哒、哒、哒,哒哒,哒,心脏的跳动与尖叫汇聚成富有节奏的鼓点,列车到站的鸣笛声远远尖锐地传来,就像是肺活量不足的号手倾尽全力发出的破锣号子。
反光玻璃里照出一个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的女人。带着平静面具,内心惊涛骇浪。就在情绪积累到极点,即将倾泻而出时!
叮咚!环绕式杜比音效的报站声响起。
“临浦西站到了,开左边门。上下当心缝隙…红灯闪烁时,请勿上下车。”
西装男站了起来,车厢哗啦啦地涌出一大群人,又哇啦啦地涌进另一群人,等钟嘉慧再度抬眼时,对面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左手座重新坐上了一个男学生,带着头戴式耳机,礼貌地往远处蜷缩,给她空出一巴掌的距离,手里拿着手掌大小的单词本。
身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钟嘉慧抬起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昏浊的眼睛盯着那一巴掌空隙。
钟嘉慧下意识地往女招待身边靠了靠,老头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腐朽地味道直直往钟嘉慧鼻子里窜。
“你个后生仔%*#&…”
钟嘉慧她爸是闽省人,她妈是海城人,她小学初中读的是国际学校,高中在东城一中短暂读了一年,然后就重新北上读书去了。
粤语是不会讲大部分听不懂的。
她只好说:“麻烦说中文。”
“讲中文!”老头“砰”地一锤膝盖,唾沫横飞,就差指着她骂,“好大嘅面!你听唔明,就唔好喺度,喺呢度系要讲白话!讲乜中文!$…*%!”
“……”
正宗的骂街她听不懂,但她不至于蠢到不知道他在骂她。
“感情你只系东城人唔系中国人啦!”身边的女招待忽地摘了耳机,冷冰冰道,“你听唔明中文就唔好喺呢度生活,好大嘅面!”
老头眨了眨眼睛,不可避免地被绕了进去,只能愤愤地重复:“讲乜野中文!”
“我唔同你讲中文啊?”
如果嘴笨的时候有人帮忙骂回去,骂得精彩绝伦,令人无言以对,就像现在的场面一样拍手称快的话,有一件事情是必须做的。
“谢谢你。”钟嘉慧转头对女招待说。
女招待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与素颜的钟嘉慧相比那是一个气势凌人,她笑起来,嘴角漩起一个小巧精致的梨窝,很好地中和了她的锋芒:“不客气,上班不能骂人,攒一天的气终于让我给发泄出来了,真是畅快。”
她顿了顿,好心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自觉被无视的老头气鼓鼓地挤在长凳上,忽地感觉右手边一空,男学生站起来,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叔,你坐我位置吧。”
他忽地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的无力感。
他再怎么无力脸色再怎么张牙舞爪,钟嘉慧都不再理睬他,笑着对女招待说:“算了,我怕我生气。”
待会到工作室里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闷气呢。
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事情,只有小孩能随心所欲地发泄:(
当然,不要脸也可以。
——
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句子怎么改都缺斤少两:(真奇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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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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