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黏腻,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唐府西跨院的窗棂,将窗纸上那点可怜的光亮都晕成了模糊的水渍。
唐挽月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抚过铜镜边缘磨出的包浆。
镜中映出的女子眉眼清秀,只是脸色苍白得像宣纸,连带着那双本该灵动的杏眼,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
“姑娘,该起身了。”贴身丫鬟青黛端着铜盆进来,热水蒸腾的雾气让她的声音都软了几分,“夫人那边遣人来说,巳时要去正厅问话呢。”
唐挽月“嗯”了一声,缓缓起身。
身上的浅碧色襦裙还是去年生辰时嫡母王氏赏的,如今洗得有些发白,裙摆处还缝着一道不仔细看便瞧不出的补丁。
她是唐老爷的庶女,生母早逝,在这唐府里,活得比丫鬟也强不了多少。
自前年唐老爷外放为官时遭人弹劾,丢了官职不说,还赔光了家里大半积蓄,唐府便一日不如一日,连带着她这个本就不起眼的庶女,日子更是难熬。
穿过抄手游廊时,正好撞见嫡姐唐明兰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走过。
明兰穿着新做的石榴红撒花裙,头上簪着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见了挽月,下巴微微一抬,语气里满是轻蔑。
“哟,这不是我那苦命的妹妹吗?怎么,还在为下月的及笄礼发愁呢?也是,如今家里这般光景,怕是连支像样的银钗都给你买不起了。”
旁边的丫鬟们跟着低笑起来,那笑声像细针一样扎在挽月心上。
她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只是低下头,轻声道:“姐姐说笑了。”
明兰却不打算放过她,上前一步,故意压低声音:“我可听说,母亲正为你的婚事打算呢。也是,你这身份,能嫁个寻常百姓家就不错了,可别痴心妄想攀什么高枝。”
说罢,便带着丫鬟们扬长而去,留下挽月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廊下,任凭冷风裹着雨丝吹在身上,从头凉到脚。
她知道,王氏确实在为她的婚事操心,只不过那哪里是操心,分明是在盘算着如何把她这个“累赘”尽快打发出去。
自唐府败落,明兰的婚事便成了王氏的头等大事,为了给明兰铺路,王氏早已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巳时刚到,唐挽月便准时来到了正厅。
王氏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拨弄着一串佛珠,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来了?坐吧。”
挽月在下手的小凳上坐下,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等待着王氏的下文。
厅里静得可怕,只有佛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
半晌,王氏才缓缓开口:“挽月,你也知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不能一直留在府里。”
挽月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为了婚事。
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王氏这才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我倒是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镇国将军燕翊尘,你听说过吧?”
“燕翊尘?”挽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燕翊尘曾是京中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十七岁从军,二十岁便凭战功封为镇国将军,杀敌无数,令敌军闻风丧胆。
可半年前,他在边关作战时遭遇埋伏,虽侥幸生还,却伤了双腿,从此只能靠轮椅度日,性情也变得阴沉暴戾,京中再无人敢提与他结亲之事。
王氏见她这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觉得委屈了?燕将军虽残了,可爵位还在,将军府的家底也厚实。你一个庶女,能嫁过去做将军夫人,已是天大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可……可传闻说他性情残暴,且……且不愿再娶……”
挽月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不是嫌弃燕翊尘残疾,只是一想到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且传言中如此可怕的人,心中便充满了恐惧。
王氏把佛珠往桌上一拍,语气瞬间严厉起来:“传闻能信吗?燕将军那是为国负伤,性情变了些也是正常。
再说,愿不愿意,轮得到他说了算吗?如今是陛下有意安抚他,我们唐家主动求亲,他敢不应?”
挽月看着王氏眼中的决绝,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为她寻亲事,分明是把她当作讨好燕翊尘,稳固唐家地位的弃子。
唐府败落,急需靠一门有分量的亲事来撑场面,而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庶女,便是最好的牺牲品。
“母亲,我……”挽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氏打断:“此事我已与你父亲商量过了,就这么定了,三日后,便让燕家来接人,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说罢,王氏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挽月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步走出正厅。
外面的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眼泪一起滑落,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她的命运,就像这雨中的飘萍,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被随意摆布的结局。
回到西跨院,青黛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挽月再也忍不住,扑在青黛怀里失声痛哭:“青黛,母亲要把我嫁给燕翊尘,那个残疾的将军……我该怎么办?”
青黛也慌了神,她虽只是个丫鬟,却也听说过燕翊尘的传闻,忙安慰道:“姑娘,您别着急,或许,或许传闻都是假的呢?燕将军毕竟是有功之臣,说不定人很好呢?”
可这样的安慰,连挽月自己都不信。她知道,从王氏决定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被捆绑在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残将身上,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三日后,她将坐上花轿,嫁入那个深不可测的将军府,迎接她的,不知是怎样的未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要将这唐府的最后一点温情都冲刷干净。
唐挽月坐在窗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庶女如尘,命如草芥,她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在泥泞中挣扎。
迎亲的日子选在三日后的辰时,可天刚蒙蒙亮,唐挽月便被青黛从床上叫醒。
铜镜前,青黛正为她梳着发髻,手里拿着的桃木梳齿有些钝了,梳过发丝时偶尔会扯得头皮发疼,就像她此刻的心情,钝重而酸涩。
“姑娘,您别太难过了,说不定到了将军府,一切都会好起来呢?”青黛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插上一支素银簪子,一边轻声安慰。
这支簪子是挽月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
挽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大红的嫁衣是王氏临时让人赶制的,针脚有些粗糙,面料也只是普通的绸缎。
比起嫡姐明兰当年出嫁时那套绣满鸾凤和鸣的云锦嫁衣,简直是天差地别,可即便如此,这身嫁衣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格外沉重,仿佛要将她压垮。
辰时已到,外面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鼓乐声和喧哗声。
挽月心中疑惑,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府门外停着一顶小小的蓝布轿子,连个像样的迎亲队伍都没有,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轿夫站在一旁,显得格外冷清。
“这……这就是燕家的迎亲队伍?”青黛也看傻了眼,难以置信地说道,“就算燕将军身体不便,也不该如此怠慢姑娘啊!”
挽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早就知道自己在唐家不受重视,却没想到连燕家也如此轻视她。
没有鼓乐,没有仪仗,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聘礼都没有,她这哪里是嫁入将军府,分明是被当作货物一样,用一顶小轿随意抬走。
王氏这时走了进来,见她还没上轿,语气不耐烦地催促:“磨蹭什么呢?燕家的轿子都到了,快走吧!”
“母亲,为何……为何连迎亲的队伍都没有?”挽月忍着心中的委屈,轻声问道。
王氏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燕将军身体不便,府中事务繁杂,简化些流程也是应该的。
你别不知足,能嫁进将军府就不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说罢,便示意身边的嬷嬷上前,强行将挽月扶向轿子。
挽月挣扎了一下,却被嬷嬷死死按住。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唐府,心中满是凄凉。
这里虽不曾给过她多少温暖,却是她唯一的家,如今,她就要被这样狼狈地送走,从此与这里再无瓜葛。
“青黛,你……”挽月想让青黛跟她一起走,却被王氏打断:“你身边有燕家派来的丫鬟伺候,青黛就留在府里吧,府中也需要人手。”
挽月知道,王氏这是怕青黛跟在她身边,会坏了她的“好事”。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青黛,眼中满是不舍。青黛眼圈泛红,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默低下头,看着挽月被扶进那顶冷清的蓝布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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