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挟着丛间不知疲倦的蝉鸣,一阵长一阵短地钻进窗棂。
白日的暑气已经褪去,此刻,新家的房内弥漫着一种慵懒的,独属于晚间的清凉。
月芽正毫无形象地在新床上滚来滚去。
这算得上是新家里让她最满意的物件了。
前主人不愧是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工匠人。
这张大床选料扎实,用的是上了年头的老木,色泽深沉温润,触手厚重结实,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感。
任她如何打滚翻身,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稳稳当当的,叫人心安。
月芽滚到床铺中央,凉席清爽,薄毯柔软,还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干净又蓬松,她把小脸深深地埋进去,嗅吸一口,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餍足的狐狸昏昏欲睡,趴着身子,意识朦胧,股间一根蓬茸的狐尾摇摇晃晃地现出了形状,雪白的长毛甩来甩去地给主人驱蚊扇风……
半掩的房门传来“吱呀”轻响,月芽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觉得梦里似乎有人在拉自己的手,那人的指尖有粗糙的茧子,磨得她皮肤发痒……
月芽瞬间醒了神,一个激灵,身子猛地坐了起来。
“你、你……”受惊的狐狸抱着毯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直愣愣地瞧着坐在床边的男人,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吓到你了?”男人有些抱歉,垂了垂眸,唇边勾着一线温柔,低头继续往她手腕上的伤疤抹药。
他给她上药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会边抹边对着伤痕轻轻吹气,尽管月芽早就不觉得疼了,但他还是会哄孩子似的安抚,让她乱跳的心慢慢平复。
原来是来给她上药的。
月芽快速地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阿巳…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她不放心地试探了一句。
萧巳微抬了抬眸,眼底荧光流转,看见的是她睡觉总不老实,爱翻来滚去,把衣裳都扯松了些。
半开的领口内露出一片白得晃眼的肌肤,胸口隆起的圆润上沿处,有一小块淡粉色的痕迹,可能是蚊子咬的包。
该给她点些驱蚊的香了。
他这样想着,喉结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圈,又很快低下头,意味不明地反问:“我能看见什么?”
“没、没什么……”月芽心想他神态自然,应当是什么都没看见的。
只见他此刻换上了一套浅色的中衣,衣襟和腰带都很整齐严肃,只鬓角的发还有些潮意。
自她手受伤后,他每次帮她烧水沐浴,自己都会跟着出一身汗,此刻显然也是刚洗浴完毕,发上松松地系了一根鸦青色的长带。
随着低头的动作,发带垂落至他挺拔清瘦的肩线,轻轻贴住脖颈,衬得那一截皮肤光滑白皙,仿佛泛着玉一般的温润光泽。
像个优雅的贵公子呢。
可她再要往下看,那衣领便将他的身体掩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防谁!
月芽有些气闷地盯着他领口瞧,瞧他锁骨中间那个凹陷的窝儿,像一处天然的、微妙的小潭穴。
潭中没有水,但足够幽深,随着他颈部的转动或呼吸之间,轻轻起伏,明暗变幻。
诱着人想伸手去戳一戳,或者直接扒了那碍事儿的衣裳看个全便是最好。
月芽咽了口唾沫,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
他平白无故的生得这么勾人做什么?总诱得她七荤八素的,却又不给吃。
月芽乖乖地举着两只爪子任他摆弄,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些话题。
“那什么…有件怪事说给你听,我今天在公堂上总瞧着杜鹃姑娘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那次去尹大人家里,见到他书房中有一副女子的画像,想来那就是他早逝的妻子,那眉眼简直和杜鹃姑娘一模一样,你说奇怪不奇怪!”
萧巳给她擦药的动作有轻微停顿,随即又恢复流畅。
他面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挑眉瞧着月芽,瞳孔里映着晃动的烛光,唇边笑意深了些,到达了一个有些玩味的弧度。
“月娘,我一向对别人的八卦没什么兴趣。”
他声音不高,懒懒的,却带着一种意有所指的腔调。
指向月芽试图回避的话题。
他真正想听的不是尹怀章房中有妻子的画像,也不是杜鹃容似知州夫人的怪事,而是为何今日陈表一见了她就要发狂。
月芽就知道揭不过去的,她咬了咬唇,犹豫道:“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那就是一定会叫他生气的事了。
“嗯,你说。”萧巳淡淡地应了一声,温和的模样对月芽的鼓励是很大的。
她便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把事情说得没那么凶险。
“就是那天我去陈府,陈表他叫人把我关在一处没人的房子里,他…他想对我行不轨之事,当然!我没有让他得逞,我打伤了他的眼睛,逃了出来,所以他因此记恨我,那天晚上在祠堂的五个男人,也不是劫匪,是陈表派来抓我的人,我就揍了他们一顿,正巧就被村民们瞧见了误会……”
月芽刻意避开陈表发现她妖精真身的细节,只捡了重要的讲,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然而,想象中的严肃批评并没有出现,他听完,只是眼神很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看得月芽心里慌慌的,他才问:“真的没有被他伤到?”
“真没有!”月芽举着两根手指做起誓的模样。
萧巳垂眸,压下眼底翻涌的寒芒,用纱布将她手腕系上一圈,以防她夜里睡觉不踏实,把膏药弄掉。
再仔细把自己指尖擦干净。
他起身,目光落在她头顶,她散落的发丝在灯下呈现落日余晖一般的橘黄光泽,毛茸茸的。
狐狸就盘腿坐在床上,两只受伤的爪子也并排放在腿上,仰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好乖。
男人的大手罩住她的发顶揉了揉,好像给她弄乱了些,像只杂毛小狗。
他笑了一下,又用长指作梳给她理顺。
狐狸舒服得眯了眼睛,脑袋不住地往他手心歪,希望他能挠挠耳朵后面,那里会痒。
“月娘也是勇猛,一打五都不输的。”他冷不丁地揶揄了这么一句,带着一种半信半疑的口吻,叫狐狸瞬间醒了神。
“咳!小瞧我了吧…那些个小虾米,我一拳一个……”月芽躲躲闪闪地反驳他。
“只是以后。”他正色几分:“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无论大小,只要觉得有丝毫危险,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自己以身犯险,知道吗?”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月芽无端地心里有了些对比,想到今日在公堂上看见的威风凛凛的尹大人。
豪门公子一袭绛红色官袍,端坐如明镜高悬。
那种威严是外放的,是世家的儒雅底蕴和身份地位的悬殊赋予他的气场,让人敬畏的正气。
但阿巳,他给人的强压却是内收的,仿佛与生俱来。
时而他和颜悦色,你便会觉得他这人很好说话,但其实他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无处不在,只是他懂得如何收敛锋芒。
就像是蛰伏在深海里的猛兽,未知和神秘笼罩着他,你不去招惹,他才懒得收拾你,但只要谁手痒了去探究,他一个眼神或是姿态就足以让人胆寒。
月芽觉得他生来就是克她来的……
但她知道他也是为她的安危担忧,他不是在凶她。
月芽眨了眨眼,伸手勾住他的衣袖,轻轻扯动,那动作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却是明晃晃的亲昵和依赖。
“你别凶,我知道了,下回一点……哦不,没有下回!”
陈家的一堆阴私事在一日之内全闹上了公堂,接下来无论是明面上已知的,还是暗地里盘算的,都会被翻出来审上一遍。
但那都是官府的事了,月芽和萧巳已从通风报信的知情人变成了旁观的看客,任邵州官场如何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都已和两人无关。
抄家的抄家,落狱的落狱,知州大人手段迅猛,言出法随,半个多月以来州府衙门前每天都有好戏上演。
不仅查抄了碧云山上的银矿,还牵扯出了三个月前的两宗杀人案。
说是南边来的窃贼抢劫了人家,其实是陈知县觊觎几户佃主的地产,入室抢走地契,杀人灭口,事后还装模作样到贼喊捉贼,实在令人切齿。
尹怀章每日忙于案情与州事之间,几乎分身乏术。
好不容易将上报案件的折子与相关证物一并整理完毕,命人快马送去京都,而长安叶家回复的书信也寄了回来。
夜色深浓,他又独自坐在竹园内对着亡妻的画像出神,时间犹如凝滞了一般,叫人察觉不出,已从指间流逝。
良久,他眼中寻回了几分焦距,倾身拿起案上的一封书信,启开、默读。
他大约是心底早有过一些猜测,所以在看到信中答案之后,情绪也没有太大起伏。
只是总觉得身体里空荡荡地似透着风,袭来卷去,剩下满地虚无。
阿婉,到底是造化弄人啊……
他将信重新折起,起身,离开劲节斋,往后院深处去。
路过佛堂,里头还是灯火长明的,母亲跪在堂内,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经文。
母亲是世家贵女,素来也注重保养,所以平素总是大方端庄,仪态优雅的。
可这一刻,他竟发觉她的背影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佝偻,是为他这个不孝儿操碎的心。
想起那日他带了杜鹃回家,母亲见她一眼,便惊得面白,后来听说她的身份,只怕是联想到了不好的事情,更是急得差点晕了过去。
“吾儿醒醒吧!母亲亦十分怜惜她的遭遇,可她曾没在那种地方,污点是伴随一生都不可能洗掉的,也会连累你被世人诟病。母亲说一句遭天谴的话,母亲心里就是膈应!我哪怕是倾尽家资于她,为她造一座殿宇,伺候她后半辈子,我都不会同意你再娶这姑娘的!”
“母亲说什么?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
他是这样解释与母亲的,也是这样强调给自己内心的。
可母亲红了眼眶,一语道破了他私心:“你若是想帮她,想弄清楚真相,你将她安顿在何处不好?客栈、庄子,哪里不能容身?为何要接到家里来,放在身边?章儿,她长得再像,她也不是阿婉!”
尹怀章捂住自己疼到麻痹的胸口,任那张同阿婉一模一样的脸庞占据自己的脑子,慢慢的,身体里的疼痛好似轻了一些。
是,他知道她不是阿婉,可只有看着那张脸,他就觉得阿婉依旧在身边,他才觉得自己好受一些。
他已经不奢求太多,只要能看着那张脸,不让阿婉的容颜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他就已经满足了,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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