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过,旭日升。
推开州府牢房的后门,是一条可以径直通往十几里外城郊化人场子的寂静小巷。
云雾散尽,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将一辆破旧的推杆小车停放在墙角,上头堆放着几个恭桶、数件旧衫,以及一些已经辨不清模样的破物件。
老汉倚着墙壁,抽了几口旱烟,小门被人从里拉开,一个牢头骂骂咧咧地拖着一卷草席出来,随意地甩上了小车,挤在几个恭桶的边上。
草席散开一角,露出一张青紫肿胀、早已僵硬冰冷的脸,甚至嘴角还残留着昨夜食物的油渍。
老汉瞥了一眼,见怪不怪。
这一年到头的,总会有那么几个没种的孬货,受不住刑,死在牢里的。
老汉熟络地将旱烟分享给牢头,“哟,这不是前头知县老爷的公子?”
“呸!什么晦气玩意儿!”牢头吸一口烟,就着墙角吐了嘴老痰,啐道:“明明今天就能滚蛋了,结果自己把自己灌死了!真是阎王叫他三更死,绝不留他到五更!”
“喝死的?”老汉啧啧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早已看破凡尘俗世的淡漠与鄙薄。
“这就叫恶人又恶报哟!省得他放出又是祸害人......只是,就这么拉了去?他家里没个人来收尸?”
牢头:“陈家早抄干净了...你要说他娘舅王家?呵,这回的假银案子没受到牵连,人家都忙着烧香拜佛呢!躲都躲不及咧!谁来管他,照旧拉去化人场烧了干净!”
“得!”老汉将汗巾子往颈上一搭,接过烟袋往腰上别好,就咯吱咯吱地推着小车走远去了。
牢头关上小门,巷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阳光铺撒着大地,连小巷前头拐角的阴影处也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叶姝静静地看着那老汉离去的方向,晨风将她的面纱轻轻吹起,使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时隐时现。
死了!他终于死了!
叶姝的身躯轻轻地战栗起来,随后变为释放般的哭泣。
心中,仇恨与快意交织翻涌。
那个曾经视她为玩物、肆意践踏她尊严、给她带来无数痛苦和恐惧的人,终于以一种极其卑微、肮脏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他死在了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卑贱妓子手上,死在那一顿为他精心准备的断头饭上。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是啊,那样的死法,若非剖尸细查,谁又能发现呢?
叶姝哭着又笑,这份亲手复仇的快感如同最烈的酒,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然而,这股快意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被更深的悲伤和空虚所淹没。
“终于报仇了......可我被偷走的这些年,那些受过的屈辱,又该向谁去讨呢......”
叶姝仰起头,茫然地望向澄澈如洗的蓝天。
可蓝天并不会告诉她答案,它永远都只会那样高高的、明媚的,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之上,做一个无声的看客,看遍这人世间所有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
半晌,叶姝意识回笼,用手帕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整理好面纱,遮住所有脆弱,挺直脊背,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入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待回到尹宅,在房中重新换过一套服饰,房门被人敲响。
见来人,她福身问安:“母亲,嫂嫂安。”
四日前,庆国公夫人及其儿媳在一众家丁及武师的护送下抵达邵州,与叶姝相认。
三人又是如何悲喜交织地哭作一团自不必说。
国公夫人张氏言及丈夫与儿子因公务在身,无法亲往邵州迎接,叶姝也十分乖巧得体地表示,今生能有幸再与家人相认已是上苍垂怜,绝不敢奢求太多。
言辞柔婉卑恭,更令张夫人对这个失散多年女儿疼惜爱怜。
只是一想到女儿今后的路到底该如何走下去,张夫人又是一阵心痛。
女儿曾经沦落风尘,邵州伤心之地是绝不能再留的。
可一旦回京,国公府寻回千金的消息必然会被人所知,王公宴席等场合也需要叶姝露面。
若有人问起叶姝从前,要一时瞒住容易,可旁人也总会有猜测议论。
毕竟当今世道,一个柔弱女子,又是这般出众的相貌,孤身流落在外十数年,处境势必艰难。
张夫人忧心,小女儿今后的姻缘怕是渺茫了。
若说女儿长留家中陪伴自己,张夫人自然欢喜愿意,国公府也有能力庇护叶姝不受欺负。
只是不知叶姝自己的心意如何?
相处时间尚短,也未能贸然提及。
索性从邵州回长安路途遥远,众人舟车劳顿,总得要在此处休整一段时间,且慢慢再说。
现下三人在一处,张夫人满眼慈爱地对着小女儿一番关切,仔细问过她饮食可还合胃口,昨夜是否安睡等等。
叶姝一一回答。
庆国公世子夫人江氏,亲切地挽起叶姝的手,笑道:“小妹一切顺意,母亲便可安心了。正巧今日是七夕,方才乔老太太命人传话来,邀我等上街游玩,不知小妹可愿同往?来了这几日,南边的好风光,咱们都还未赏过呢!”
叶姝自然愿意相陪,她今日本也是要出门的。
遂戴好面纱,一行四人,并几个随侍的婢女,出门去。
邵州城中,已是另一番天地。
正值七夕,许多人家门前都挂起了彩绸和巧果。
小贩们早早支起了摊位,售卖五彩丝线、香包、磨喝乐、时令瓜果鲜花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甜蜜的芬芳。
年轻的姑娘们穿着鲜亮衣裳,三五成群,笑语盈盈地在街巷流连,挑选心仪的乞巧物品。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美好姻缘的羞涩憧憬。
叶姝忽然感到释怀。
死了一个陈表?
在这蓬勃的市井烟火面前,就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入奔腾江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百姓们依旧为生计忙碌,为节日欣喜,生活充实而充满希望地向前奔流着。
“你听说了吗?前头的柳荫巷里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子,今日揽客,作了好些个字谜挂在树上让人猜呢!说是哪个猜中了,写下谜底,就送乞巧香包,还能九折买店里的胭脂呢!”
“是嘛?香包倒是其次的,只是有好字谜猜,我也要凑这个热闹!”
几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姑娘嬉闹着,往城南方向走,笑语间,又吸引了街上不少人的注意,叶姝几人亦随人流而去。
遥见柳荫巷巷口一片新意盎然,几株垂柳婀娜多姿,倾泻而下千万条柔枝,织就成一顶流动的青绿点金纱帐。
树下,悬挂十二幅两米余长的彩幡,迎风招展,如同十二道从天而降的虹霓,精美夺目,引得行人纷纷围观。
细看,每一幅彩幡上都绘着姿态各异的古典美人,或执扇掩面,或拈花浅笑,或对月抚琴,衣袂翩跹间尽是说不尽的风流韵致。
有少女捻住一副观赏,只见其上绘着一条清澈溪流,溪岸白沙滩上有一素衣女子正挽袖子浣纱,临水自照之姿,未映出她真容如何秀美,却见水波粼粼间,几条游鱼怔怔沉底。
转动彩幡,又见背面有香墨书写谜题:“越溪流,素手纤纤弄碧波,游鳞忘情沉水底,一缕轻纱胜绮罗。”
“哎呀...真是有趣!”少女以锦帕掩面而笑,胸有成竹道:“这谜底可是西子浣纱?”
“姑娘果真是天赋的才情高雅!”
众人也品出此谜中意来,道好称赞,夸得那少女脸红娇羞。
与她同行的姐妹几人亦不甘示弱,跃跃欲试地看起剩下的彩幡。
第二幅画的是大漠孤烟,有一怀抱琵琶的美人,眺望天边一行南飞的雁群,神情清冷孤傲中略带忧伤。
谜题为:朔风烈,黄沙漫卷马蹄疾,一曲琵琶惊雁落,红颜何惧万里路?
第三幅,月下庭院,焚香案几,女子虔诚拜月,云彩半遮。
题字:夜阑珊,焚香祷祝向月轮,云裳仙子羞掩面,人间绝色动乾坤。
第四幅,温泉池畔,华衣美人手持金樽,双颊艳红微醺,指下牡丹羞涩低垂,绿叶卷曲。
题字:霓裳舞罢金樽斜,玉山倾颓花失色,唯有天香真国色。
看着四幅彩幡,姐妹几人思忖片刻,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这不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吗?这第二幅是昭君出塞,第三幅是貂蝉拜月,第四幅就是贵妃醉酒了!”
围观众人一片齐声喝彩,气氛之盛,引得无数过路人驻足。
姑娘们提着裙摆往前挤,书生摇着折扇沉吟,连路过的货郎都放下担子凑近看。
正热闹时,巷子里走出两个聘婷女子。
一人白面红妆,青黛蛾眉,花钿新丽,两颊薄薄施朱,若飞霞,唇角点缀小红珠,笑似红红的酒窝,十分娇俏。
另一人面覆轻纱,愁眉啼妆,发髻松松,偏向一侧,往下垂至肩部,还留有一绺自由散落,犹如女子甫从马上摔落之姿,果真妩媚。
这般与时下流行不同的新鲜妆容,看得众人目不转睛。
更见那两个女子穿着一袭通身紧窄、里外三重,长摆曳地的新奇衣裙。
腰部贴合,似流云裹身,下摆层叠,如燕尾翩翩。
人群中有爱研究妆容服饰的姑娘,点出两人的装扮:“果真考究,这是汉代的花钿面靥和堕马髻,穿的是曲裾深衣。”
“姑娘好眼力!”作面靥妆的月芽笑着又问:“请问方才是哪位猜中了谜题?”
几个少女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讨要彩头。
月芽与挽堕马髻的兰香将随身包袱卸下,就在柳树下支起小摊,承诺的乞巧香包赠与少女,并附上一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首面写着“集香册”三字。
“这又是何物?”少女好奇问道。
月芽扬声,与众人解释:“今日凡猜中字谜者,都可九折购买谜题对应的胭脂、香膏等,同时,我玉颜斋还会给各位免费赠送一本集香册,每购买一样东西,就可以在册上盖一枚印章,每集齐三枚印章,可免费获得小装样品试用,每集齐七枚印章,可半价购买原装一件!”
“好玩!”少女听得有趣,兴致正浓,取出腰间荷包,问:“那你先说说看,这前四幅彩幡对应的胭脂是什么?”
“小姐请看。”月芽展出一件件用精致小巧的琉璃瓶、彩瓷盒、螺钿匣子包装好的胭脂。
“西子浣纱,对应的是西施沉香水,香味以乌木沉香为主调,同时搭配肉桂、小豆蔻、薄荷、藿香等,整体香味清新淡雅,涂抹在腕上、发间或者点撒于衣服上,不仅芬芳怡人,在夏季还有驱蚊的功效。”
“......”
“贵妃醉酒对应的则是太真红玉膏,《旧唐书》上说贵妃姿色冠代,可知其美貌与善于修饰美容不无关系,这红玉膏就是当年贵妃所用的'增色'秘方,其中杏仁能够润泽肌肤,轻粉可以去垢,小姐每日早起洗面后敷上,保管色如红玉,赛过玉环。”
月芽巧嘴,一通招揽,那少女被劝说得心痒痒,只是还有所保留。
“你说得倒好,只是从前并未听说过玉颜斋的名号,不知这东西是否真如你所说有效,比之城中的芙蓉坊又如何?”
月芽早知要开店做胭脂生意,势必少不了被人拿来与芙蓉坊比较,她自有一番说辞。
笑道:“想必小姐在闺中与姐妹们作伴时也会品茶听琴吧,在我看来,芙蓉坊如陈年普洱,醇厚稳当,其店中胭脂自是每位太太小姐们妆匣中必备之物;而我玉颜斋虽不能与之相较,但却是那明前龙井,量少而精,专为那懂茶识货的知味人留一盏幽香。”
月芽执起一盒胭脂,含笑轻抚盒面浮雕,声音清润如泉鸣幽幽,犹带着一种叫人悠然神往的撩拨。
她并未贬低芙蓉坊,反倒先夸赞一番对家受众之广,随后再隐喻自家胭脂是有眼光之人才能看出的精品,凸显自家的高雅独特。
这话正碰在少女的心坎儿上。
姑娘们年轻时可不都幻想着自己就是人群中最独特耀眼的那一个?
此时,人群忽地分开一条小道来,侍女搀着乔老太缓步而来。
老太太眯眼细看第五幅彩幡,见亭台楼阁,女子身姿轻盈若仙,正在金盘上起舞。
“这谜面倒是风雅。”
乔老太念道:“纤腰束素步生莲,掌上回风舞翩跹......是飞燕盘舞吧?可巧,上月我用了玉颜斋的轻盈瘦身霜,竟觉得这四五十来年的老腰都轻快许多。”
身旁张叶姝接话:“噢?不想老太太您也用过这玉颜斋的东西?”
乔老太笑道:“何止?她家的太真红玉膏我也用了,章儿近日见我,倒问我怎的这把年纪还贪酒瘾,吃得面红,他却不知我是用了玉颜斋的胭脂,越发的年轻起来了......罢!不说这话了,真叫我在她们小丫头跟前丢面儿了!”
众人哄笑开来,也有曾见过面的太太们,认得这是新任知州尹大人的高堂。
连知州母亲都这般赏识的玉颜斋,更要给几分面子了。
太太们上前来捧场,各掏腰包。
于是,月芽卖货,兰香盖章,两人一时忙碌得只恨不能生出十双手来。
听得有一小女孩问身旁姊妹说:“大姐姐,什么味道好香啊?”
女子用集香册子碰了碰鼻尖,轻嗅起来,若有似无,不太真切,疑道:“是胭脂的香味吧?”
兰香立即抓住话题,指着那印在册上的花章,兜销道:“是章!章是香的!咱们每一枚印章都对应一种花朵的香味,您看,这一枚是兰花章,您闻着可是兰香?”
女子再细细品来,面露惊喜讶然:“还真是兰花的香气,好妙思,竟想到将印泥染上香气么?”
兰香:“这自然也是咱们玉颜斋方娘子的主意了,小姐若要买同款香也是有的噢!”
那头,彩幡谜语已经被众人猜得七七八八,由易到难,分别是梅妃惊鸿、洛神凌波、文君当垆、湘妃泣竹、文姬辨琴,每一位史中留名的美人都有其相应的画像及谜面。
到最后,只剩下两幅,众人一时无有把握能够猜中的。
一副是深夜月下,女子作男装打扮,背负行囊,手持浮尘疾行。
一副是宫廷夜宴,少女执金链昂首而立,正表演制服一批鬃毛飞扬的白马。
两个谜面也有些相似,都带着一股英气凛然。
“风尘未掩夜光寒,巨眼穿帷辨龙蟠。拂去星霜千里客,一身侠骨破重关。”
“朱砂未染铁衣寒,素手分霄驯玉鞍。三器裁成新日月,九重天换女儿冠。”
众人难辨之时,有一衣着华贵的男子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看他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端的一副风流气派,想必是哪家当官的,或富户的公子。
他倏地“啪”一声收起折扇,指着彩幡画像,断言:“一副是红拂夜奔,一副是媚娘驯骢。”
月芽:“这位郎君猜得不错,正是如此!”
“舞文弄墨的雕虫小技罢了。”
公子哥哂笑一声,用扇子拨弄着摊上的胭脂,不屑道:“只是胭脂水粉向来是你们女儿家的玩意儿,我等男子猜中了又有何用?没意思!”
这章写得我都想进去演两段了[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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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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