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房中只亮着一盏孤灯，光影在墙壁上投下静默的轮廓。
方如安深陷在锦被里，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药香在暖阁中沉闷地盘旋，意识随之沉浮。
烛光摇曳，映着满案摊开的边防图册。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铁锈气息交织。
她伏在紫檀木大案边，小腹处传来尖锐的绞痛。
孩子……绝不能留。
门被推开，夜风的寒意瞬间涌入。
太子殿下立于门口，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最终定在案头那只空了的药盏上。
“方如安。” 他声音低沉。
她缓缓抬眸。
“殿下，臣病了。”
“病了？” 他走近，俯身，抬起她的下颌，力道不轻，“前日刚搅了兵部的局，今日就病得连孩子都保不住？”
她迎着他的视线，唇边逸出一丝极淡的冷意：“殿下运筹帷幄，臣……不过侥幸。”
他眼底骤寒，手猛地扼上她的脖颈，力道之大，瞬间夺去了她的呼吸。
“在你眼里，权势就重过一切？” 他气息灼热地拂在她脸上，“重过你我骨血？”
她在他掌中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殿下何愁子嗣……”
箍紧的手骤然松开。她跌回椅中，呛咳不止。
他后退一步，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归于死寂。
“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画面流转，是京郊古寺，菩提树下。
“殿下信有来世么？” 她望着满树红绸，轻声问。
他默然片刻，将一枚雕着并蒂莲的玉佩放入她掌心。
“也许吧。”
而后是冰冷的湖水没顶，窒息感如影随形——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方，袖口的龙纹云边清晰可见。
宁檀猛地惊醒，手抚向颈间，心跳急促。雨过天青的纱帐微微晃动。
这里不是权倾朝野的方阁老府邸，她是病弱的侯府小姐宁檀，客居扬州外祖林家。
“小姐醒了？” 守在床边的秦妈妈放下针线，上前探看，为她拭去额角的汗。
宁檀想撑坐起来，手臂却一阵酸软无力，这具身体的孱弱让她暗自蹙眉。前世便是三日不眠批阅奏章，也不至如此。
林老夫人很快闻讯而来，摸了摸她的额间，松了口气：“热度总算是退了。”
老夫人亲自喂她用了半盏温热的燕窝粥，动作轻柔，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怜惜与担忧。
“外祖母，” 宁檀轻声问，目光掠过窗外绿意盎然的芭蕉，“京里……近来可有消息？”
老夫人递粥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语气寻常：“你祖父的寿辰将近，府里筹备得热闹。不过你身子还未大好，江南气候温润，正好将养，不去也罢。”
宁檀抬眼，安静地看着老夫人，捕捉到那慈祥面容下转瞬即逝的不自然。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听闻……宫中欲开女子恩科？”
老夫人放下粥盏，轻叹一声：“是有这么一说。不过是给那些贵女们添个名声，锦绣上再添朵花，与你不相干，莫要多想。”
一旁的秦妈妈也温声劝慰：“是呀小姐，如今这恩科，早不是当年明德皇后在时的光景了。”
宁檀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女子恩科，曾是她呕心沥血推动的政绩之一，如今竟已沦为点缀门庭的玩意儿。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转圜的静定：“外祖母，我想回京。”
老夫人眉头微蹙，语气带了几分严肃：“檀儿，你的身子经不起舟车劳顿，京城人事复杂，并非静养之地……”
“孙女的身子自己清楚，已无大碍。” 她轻声打断，目光沉静地回望老夫人，“况且，我在外祖母这里，虽得庇护，终非长久之计。”
老夫人与她对视片刻，在那双过于沉静的、仿佛能看透虚饰的眼中，恍惚看到了些许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洞彻与决断。
她想起早逝的女儿，心头一软，终是妥协：“罢了，你若执意……便先好生调养些时日。外祖母替你寻个先生，指点一下功课，总不能回了京城，让人小瞧了去。”
老夫人重金延请的西席先生姓宋，起初见宁檀病弱，并未抱太大期望。
宁檀藏起锋芒，恰到好处地显露“进益”，策论文章偶见灵光，却也恰到好处地留下几处合乎她当下程度的、不伤大雅的稚拙。
一次问对间，她就漕运利弊随口提了句“疏通不如疏导，官营不如放利于民”，让宋先生愕然片刻，随即捻须，眼中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
数月后的一个午后，看着面前誊抄工整的文章。
她曾先飞快写下一针见血的真实见解，凝视片刻后，却平静地将那页纸就着烛火焚毁，重新铺纸，写下了这份符合身份的“佳作”。
当时宋先生看罢道：“女子恩科……”带着浓浓的讥诮与遗憾，“确是变了味。但若因此便不去，岂非正合了那些蠢物之意？让他们看看，明珠纵暂蒙尘，终非瓦砾可欺！”
此话也合乎宁檀心中所想。
秦妈妈端药进来，顺口道：“小姐，京里又来信了，老夫人看后，在佛堂坐了半日。”
宁檀接过药碗，语气平淡：“说了什么？”
“说是……老侯爷的寿宴将至……”
她不动声色地饮尽苦涩的药汁。
是夜，她屏退侍女，从枕下摸出那枚触手温润的玉佩。并蒂莲的纹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辨。
这玉佩，是宁檀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不知此中有什么机缘。
“同你，我希望有来世。”
她想起那人把玉佩交给她时说。
次日请安时，她向林老夫人盈盈一拜：“外祖母，京中屡次来信关切，孙女的功课，宋先生也说……略通皮毛了。孙女……想回去了。”
林老夫人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想起佛前占卜那不甚吉利的签文。
终是长叹一声，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微哽：“罢了，只是檀儿，京城风大，需得步步当心。”
“孙女明白。”宁檀垂首，掩去眼底的隐隐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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