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轻风敲窗。
宁檀醒来时，秦妈妈端来汤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小姐，昨日劳神，今日再歇歇？”
“无妨。”宁檀接过药碗，“周老夫人那边可有回音？”
秦妈妈压低声音：“一早送了回帖，说小姐的信她看了，很是欣喜。特意交代，三日后女学开备考斋，沈司业亲自督课，她已代为举荐，让小姐务必前往。”
宁檀眼睫微动。那封附了《州府税赋略析》的信，果然起了作用。
刚用过早膳，柳氏便带着宁珂来了，身后跟着几个管事嬷嬷。
“檀姐儿可大安了？”柳氏脸上堆笑，“昨日真是惊险。你身子弱，库房还有几支老参，回头送来给你压惊。”
宁檀起身行礼：“劳二婶婶挂心。”
柳氏目光在屋内扫过，叹道：“这水榭湿气重，只是如今府里腾不出更好的院子。且寿辰刚过，用度都要俭省，往后你这里的份例也得减些了。”
她身后嬷嬷立刻接口：“各房用度都减了三成。檀小姐这儿……”
宁珂假意劝道：“母亲，姐姐身子不好，汤药可不能省。”
“这是自然。”柳氏笑道，“只是笔墨衣裳首饰之类，檀姐儿一向喜静，便省了吧。”
宁檀垂眸不语。这般手段，实在拙劣。
这时，赵氏身边的大丫鬟翡翠来了：“老夫人惦记檀小姐，吩咐白芷、紫苏仍回水榭当差。一应用度比照旧例，若有短缺直接回老夫人。库房钥匙也仍由容嬷嬷掌管。”
柳氏脸色青白，勉强挤出笑容：“母亲考虑得是。”
翡翠一走，柳氏也带着宁珂匆匆离去。
午后，宁珂竟又独自来了，手里捧着几本书。
“姐姐，”她笑得甜美，“听说你要去女学备考斋？我特意找了些书给你。”
宁檀抬眼看她。
“姐姐别误会。”宁珂将书放在桌上，“只是备考斋不比寻常，里头都是真正的才女。姐姐久病初学，我怕你……吃亏。”
话说得关切，眼底的嫉恨却藏不住。
宁檀淡淡开口：“有劳妹妹费心。”
“姐姐何必见外。”宁珂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听说，沈司业最重规矩，若是有人靠关系进去，怕是……”
“妹妹消息倒是灵通。”宁檀打断她，“不过周老夫人举荐，想来不至于此。”
宁珂脸色一僵，强笑着又说了几句，悻悻离去。
白芷看着那几本书，低声道：“小姐，这书……”
“收起来吧。”宁檀语气平静，“不必看了。”
三日后，女学门前车马络绎。
宁檀到时，正遇上周老夫人的马车。老夫人特意等她，温声道：“你那篇税赋论很有见地。沈司业那边，我已打过招呼，好好学。”
“谢老夫人提携。”
备考斋内，十余个少女端坐，个个气质不凡。宁檀寻了角落位置，安静坐下。
沈司业进来时，目光在堂内扫过，在宁檀身上略停片刻。
“今日考较《尚书》。”她开门见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诸位如何解？”
少女们依次作答，多循常规。轮到宁檀时，她略作思索，从天道、民心说到为政之道，虽刻意收敛，仍透出不同于常人的格局。
沈司业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下学时，她却将宁檀单独留下。
“周老夫人举荐你时，说你于经济之道颇有见解。”沈司业看着她，“我看了你那篇税赋论。”
宁檀垂首：“晚辈拙见，让司业见笑了。”
“见解不俗，但锋芒过露。”沈司业语气平淡，“女学不是朝堂，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反而不美。”
“晚辈谨记。”
众人行礼退出学堂。
刚出堂门，之前那位出言讥讽宁檀的李小姐便拦在了她面前，脸上带着假笑。
“宁小姐果然深藏不露，刚来就得了司业夸奖，真是令人佩服。不知师从哪位江南名儒？也好让我们姐妹都去请教请教。”
宁檀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家学浅薄，不过偶得宋先生几日指点，不敢称师从。李小姐若有疑问，何不直接请教沈司业？想必司业定会悉心教导。”
那李小姐被噎了一下，脸色微变，哼了一声：“牙尖嘴利。”说罢转身便走。
宁檀不欲多生事端，正欲带着白芷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她循声望去，只见回廊尽头，一行人正缓步而来。
为首的是女学的掌院学士，正陪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着青色獬豸补服，身形清瘦挺拔，如孤松立於岩崖。
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却似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清冷寂寥，眼神明亮而锐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直与……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正聆听掌院学士说着什么，偶尔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在廊下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端方清正、不容亵渎的气度。
虽从未见过，但那身御史官袍，那般独特的气度，让她瞬间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周晁之。
关于这位周御史的身世，即便宁檀自来没有闲话他人的习惯，想不知道都难。其母出身显赫周氏，入宫后荣宠极盛，短短数年便晋位贵妃，风头无两。然圣心难测，不知何故触怒天颜，竟被废黜位份。
更令人瞠目的是，陛下并未依例将其幽禁冷宫，而是允其返回周家。这看似宽仁的举动，实则暗藏机锋。
而这位周贵妃，亦非常人。归家后发现怀有龙裔，却隐而不发，甚至……甚至怀着陛下的骨肉，转身嫁入了庆王府。
“陛下既已弃我，我为何不可另择良木？”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这场震惊朝野的闹剧，最终以庆王被斥、幽居府邸告终。
而周贵妃，因陛下始终不肯松口让其以庆王妃身份录入宗牒，直至难产香消玉殒仍为“周氏女”，其所出之子，亦成了无根之萍。
陛下对周家请示皇子归属的奏疏，只冷冰冰批了朱红八字：“周氏所出，周家自处。”
于是，这位血脉尊贵的皇子，便以周晁之之名，养于周家，成了如今督察院的一位御史。世人皆知其身世，却无人敢明言。其处境之微妙尴尬，可想而知。
他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视线淡淡扫了过来。那目光清澈却深邃，掠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少女，并未停留，最终在宁檀身上停顿了一瞬。
四目相对。
他极轻微地颔首，似是礼节性的示意，随即收回目光，继续与掌院学士交谈着朝另一侧走去，背影挺拔却莫名显得孤直。
“那就是周御史？”
“听闻他近日在查去年女学修缮款项的账目……”
“嘘……快别说了，他母亲那般……他自己又……总之离远些才好……”
身旁传来少女们压低的、带着好奇与些许避忌的议论声。
宁檀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心底无声一叹。
这般端方清正的气度，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却被身世枷锁困于这查账核款的琐务之中，如同明珠蒙尘，宝剑藏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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