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回到府中时,暮色已悄然漫过庭阶,檐角风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她换上一身家常的软缎常服,却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屏退了左右,独坐于小书房内。窗棂半开,晚风送来花朵的甜香。
她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脑海中仍是赏花会上那一幕——那少女苍白却沉静的侧脸,低垂的眼睫,以及自己那番近乎直白的提议。
终究是有些心急了。郡主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开。但……值得一试。宁檀是个好孩子,样貌好,性子好。
出身低得恰如其分……况且这孩子见识不俗,以后必是要封官的,也不至于失了体面。
她起身,缓步走向府邸另一侧的书斋——谢徵归家后最常待的地方。
书斋内烛火通明,谢徵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锦缎常服,坐于灯下,手中执着一卷边陲舆图,眉宇微锁。
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母亲,冷峻的眉眼自然而然地舒展了几分,起身相迎:“母亲这么晚还未歇息?”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侍女手中的茶盏,试了试温度,才亲自为郡主斟了七分满的热茶,“秋夜寒凉,喝杯熟普洱暖暖胃。”
永嘉郡主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及儿子掌心那些经年握剑驭马形成的薄茧,心中一软,又泛起点点酸涩。
她打量着儿子在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更显清俊的侧影,温声开口:“今日去周府赏花,倒是见了靖北侯府那位刚回京的宁小姐。”
谢徵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壶嘴悬停片刻,才继续倾注,热气氤氲而上。
他并未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在听,那声调却比平日应答时,多了一丝专注。
郡主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缓缓道,语气如同闲话家常:“模样生得极是标致,江南水土养人,虽瞧着弱不禁风,言谈间却颇有见识,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只知风花雪月。
听说前几日还得了女学沈司业的青眼,直入备考斋。沈墨禅那人你是知道的,眼界高得很,等闲人难入其眼,能得她一句夸赞,着实不易。”
谢徵放下茶壶,唇角几不可见地微扬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极细微的趣事:“沈司业严苛,治学以‘实’著称,能入其眼,必是腹有经纬,而非徒有虚名。”
他声音较平日似乎温和些许,竟不似往常那般只是淡淡应一声“嗯”或“是吗”。
郡主心中讶异更深,按捺着,语气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
“只是听闻……骑射上头似乎艰难了些,到底是久病初愈,底子太过薄弱。”
“今日席间听几位夫人说起为家中儿女请骑射师傅的难处,我倒忽然想起,你前番从京郊大营回来时,似乎提过一句,马场那边新来了位老供奉?说是法子极为巧妙,最是能调理这等体弱又天生畏怯的学生?”
谢徵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沉吟片刻。
“母亲说的是徐衮徐老供奉。他原在北境军中专司驯服烈马、教导新兵,于因材施教上极有心得,尤擅引导心恐惧意之人,法子也巧,重在建立信心,而非一味强求力道。”
他顿了顿,补充的细节详尽得出乎郡主意料,“性子虽闷了些,说话也直,却极耐心稳妥,便是最胆怯的马儿到他手里,也能慢慢驯得温顺亲人。”
这话说得细致周详,竟像是早已在脑中斟酌权衡过,何人最适宜教导那位“弱不禁风”的宁小姐。
近年来,她为儿子的婚事费尽心思,明里暗里不知提过多少家世、才貌、性情俱佳的贵女,他却总是淡淡的,一句“但凭母亲做主”便打发了。
仿佛那七情六欲都抛在脑后,对男女婚嫁之事毫无兴趣。她甚至私下忧心忡忡,疑心是不是当年那场来得突兀又去得诡异的古怪梦魇,留下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根子。
谢徵少时曾有段时日被梦魇缠身,夜不能寐,惊悸盗汗,白日里也心神不属,形容迅速消瘦下去。太医署的人来了几波,汤药不知灌下去多少,皆不见效。
她深夜守在床边,偶能听到他唇间溢出的模糊呓语,细听竟似与一个女子有关,支离破碎……
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知他醒来后情绪愈发沉郁。后来无法,只得听了高人建议,送他去京郊香火最盛的弘济寺静养。
月余后归来,情况方渐好转,腰上多了一枚寺中退隐闭关的了悟大师所赠的羊脂白玉佩,叮嘱务必随身佩戴,可定惊安神。那玉佩触手生温,细腻无瑕,雕的正是并蒂莲开之纹。
自那后,梦魇虽止,他却好似将某些东西也一并封存了起来,愈发沉默冷情,于男女之事上更是淡漠得异乎寻常,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如今,他竟对一位素无往来的小姐,表现出如此不同寻常的关注?不仅接了话,还主动献策,思虑得如此周详?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尝试着更进一步,语气放得愈发轻缓自然。
“我看那宁小姐确实合我眼缘,灵秀通透的一个孩子。若只因骑射不济便被一直按在乙班,甚至影响了恩科考评,未免太过可惜。不若……我便替她张罗一下,以我的名义请徐供奉费心指点一二?也算是结个善缘。”
她说完,便端起茶盏,仔细观察着儿子的反应。
谢徵指节分明的手指在舆图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并未立刻反对。
默然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母亲,竟道:“母亲若觉得妥当,自是好事。徐供奉性情孤耿,不轻易接外人请托。他那边,我可亲自去信知会一声,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必会更尽心尽力。”
谢徵非但没有丝毫回避推诿,竟还愿亲自出面,以情面相托。
这简直……她几乎要疑心眼前人是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了体,可看他眼神清明锐利如常,举止谈吐毫无异状。
“好……好。”郡主一时竟有些无措,欣喜之下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有你出面,徐供奉定然重视。那便……便这么定了吧。”
谢徵唇角似是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转而似不经意般提起另一话头,语气较方才似乎更松弛了些:“说起来,我此番奉旨返京途中,恰与靖北侯府的船同行了一段水路。”
“哦?竟如此巧合?”郡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嗯。运河之上,遇了些不长眼的水匪,似是冲着我押送的犯官而来,顺路便料理了。”谢徵语气寻常,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如何。
然而眼底深处,却似有一丝极细微的笑意,“事毕后登船查看伤亡情况,经过宁小姐的船舱。”
他语气平淡,却描绘出清晰画面:“她身边那个老嬷嬷吓得脸都白了,直打哆嗦。她倒好,自己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却还将那嬷嬷护在身后,自己强作镇定地向我行礼。”
他顿了顿,添了一句,“倒不似寻常深闺女子那般遇事只知惊慌哭喊。”
“临危不乱,倒是个有胆色的。”郡主颔首,心中已是波澜涌动。
“还有两件小事,颇有意思。”谢徵似是想起什么,眼中那丝难以捕捉的笑意又深了些许。
他身体微微后靠,姿态较之前更为放松,“一回午后,我巡视至她舱房外,见门扉虚掩,无意间瞥见她正独自一人对弈。棋局颇精妙,我便在门外驻足看了片刻。”
他摇了摇头,似觉有趣:“发现她有一处布局看似占尽先机,实则暗藏破绽,若被高手窥见,恐满盘皆输。我一时技痒,便忍不住出声提点了一句。”
“您猜如何?”他看向母亲,竟有几分分享趣事的意味,“平日里看着那般沉静稳重的一个人,被点了破绽竟似有些气急败坏,猛地抬头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待看清是我,大概又觉失态,忙不迭地收敛神色,端出一副温婉模样道谢……那瞬间的鲜活气儿,倒是难得一见。”
郡主听得入神,不禁也莞尔:“这般说来,倒是个真性情的,并非一味木讷恭顺。”
“还有一回,”谢徵继续道,语气愈发温和,仿佛闲谈家常,“几个小丫鬟抬她的书箱去甲板上晾晒书册,不慎绊了一下,书箱翻倒,散落一地。我正好路过,便俯身帮着拾掇。”
他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真正的兴味:“您猜怎么着?那书箱里真是包罗万象——既有《女诫》《内训》,也有《论语》《孟子》;往下翻,竟还有《齐民要术》《河工概要》《木经》,甚至几本地方州志和时兴的戏文话本,各种类型混杂一处,这般杂学旁收的闺秀,倒是少见……”
郡主静静听着,心中已然恍然。原来如此,竟是早已见过。而且看来,那短暂的“同路之缘”,他竟记住了这般多细节,甚至乐于与她分享这些微不足道的琐碎见闻。
不过谢徵语气微微一顿:“只是...这位宁小姐待人似乎格外客气疏淡。除了必要的礼节应对,并不多言。后来船将靠岸时,我曾见她在船头观景,本想上前道个别,但见她神色清冷,似是不愿与人多扰的模样,便未敢唐突。”
郡主敏锐地捕捉到儿子话中那一丝几不可察的怅然,心中顿时了然。原来如此,这其中竟还有这般微妙的波折。
“听着倒是个灵秀特别、心思剔透的孩子。”
她最终轻叹一声,“这般年纪,经历丧母之痛,自身又病弱,着实不易。许是初回京城,人生地不熟,性子自然谨慎些。若能帮上一二,结份善缘,也是好的。”
只是这语气,已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期待。
谢徵不再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却见他将手边那卷沉重的舆图稍稍移开些许,就着明亮的烛光,提笔蘸墨,竟当场便写起给那位徐衮老供奉的信来。
书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与那沉稳有力的笔尖划过纸笺的沙沙声。
谢徵还有一事,未曾对母亲言明。
那便是他少年梦魇中模糊的影子,在见到宁檀后,却有了清晰的面容。
他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但若这真是所谓的缘法——
倒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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