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深秋,晨露凝霜。
汀兰水榭的小院内,宁檀已结束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课。额角鬓边汗湿未干,单薄的中衣紧贴着清瘦的脊背,勾勒出微微起伏的线条。
她缓缓收势,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不再是纯粹虚弱而是带着一丝疲惫的酸软。这感觉,陌生却令人心安。
秦妈妈端着温热的药膳进来,见状忙道:“小姐快披上衣裳,仔细着了凉!”
目光扫过墙角那把自己寻来的轻弓和几个小沙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宁檀接过布巾擦汗,声音较往日多了些中气:“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
用过早膳,她便登上了郡主府派来的马车。今日又逢初五,是去演武场受教的日子。
经过月余苦练,她已非昔日那个连空弓都拉不满的孱弱少女。虽依旧纤细,但举手投足间已隐隐多了一份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感。
徐衮老供奉的教学也进入了新阶段,开始让她接触真正的马匹——一匹性情极为温顺的、名叫“负雪”的老年牝马。
今日的课程是控缰慢行与马上平衡。
太阳正好,演武场空旷无人,唯有风吹过草场的沙沙声。
宁檀按照徐供奉的指令,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让“乌云盖雪”沿着划定的白线缓步前行。
她全身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感受着马背每一次细微的起伏,努力调整着重心。
徐供奉背着手跟在旁边,目光如炬,不时吐出几个简短的指令:“腰沉!”“肩松!”“目视前方,慌什么!”
几圈下来,宁檀已是汗湿重衣,但竟也未曾从马背上滑下。
待到下马时,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被白芷和紫苏一左一右扶住,苍白的脸上却透出一抹因运动而产生的极淡红晕。
“尚可。”徐供奉难得地给了两个字评价,虽是面无表情,却已属难得嘉许,“下次课,可尝试小步慢跑。”
宁檀心中一喜,敛衽道:“谢师傅教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演武场的宁静。
只见几骑快马如旋风般卷入场地,为首之人玄衣轻甲,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谢徵。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戎装打扮的亲卫。
谢徵勒住马,目光在场内一扫,掠过正被丫鬟搀扶着、鬓发微乱、脸颊泛红的宁檀,最后落在徐供奉身上。
“徐老。”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几步便走到近前,“今日操演结束得早,顺路过来看看。”语气平淡,仿佛真是偶然路过。
徐供奉抱拳行礼,神色依旧刻板:“谢大人。”
谢徵的目光这才正式转向宁檀,微微颔首:“宁小姐。”他的视线在她汗湿的额角和微喘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看来训练颇有成效。”
宁檀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如常屈膝行礼:“谢大人。”
谢徵不再多言,转而与徐供奉低声交谈起来,问的皆是军中马匹驯养、新兵骑射训练等事,似乎全然忘了宁檀的存在。
宁乐得清静,由丫鬟扶着走到场边歇息,默默观察着谢徵。他与徐供奉说话时,神态专注,偶尔点头。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和轻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这秋日演武场的肃杀背景奇异地融合。
片刻后,谢徵似是与徐供奉谈完了正事,目光再次投向宁檀这边,忽然道:“宁小姐既已开始习练慢行,控缰与坐姿便是根基。根基不稳,日后易生隐患。”
他迈步走过来,在宁檀面前几步远处站定,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方才观小姐控缰,手腕稍显僵硬。骑马非是死力紧握,需懂得与马儿力道交融,似紧非紧,似松非松。”
他边说,边虚虚做出一个握缰的姿势,手指修长有力,姿态放松却隐含控制力,“力发于腰背,通于肩肘,达于指尖,而非仅凭腕力。”
宁檀凝神细看,心中微动。他所说的,与徐供奉教导的要点一致,但经由他演示,似乎更为清晰直观。
“多谢大人指点。”她低声应道。
谢徵目光下落,看向她因方才训练而微微颤抖的手:“开弓亦是如此。臂力不足并非无法可解,关键在于发力的顺序与技巧。”他忽然侧首对一名亲卫道,“取我的弓箭来。”
那亲卫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张造型古朴、却明显比宁檀所用学子弓精良许多的反曲弓。
谢徵接过弓,并未搭箭,只侧身对向远处的箭靶,演示道:“看仔细。引弓并非手臂后拉,而是……”
他动作舒缓而清晰,肩背肌肉在轻甲下展现出流畅的线条,“……以腰背为轴,展开胸腔,将弓‘推’出去,而非仅仅用手臂‘拉’开。感受背肌发力。”
他轻松地将那张看起来力道不小的弓开至满月,稳如磐石,旋即缓缓收回。整个动作举重若轻,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你可试试空手模仿此感。”他将弓递还给亲卫,对宁檀道。
宁檀依言虚虚做出开弓姿势,努力回忆他方才的动作要领,感受腰背发力。谢徵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动作。
“肩再沉三分。”
“肘部再抬高些许,对。”
“目光凝于一点,心无旁骛。”
他的指点简洁而精准,每每能切中她最细微的错处。宁檀全神贯注地调整,竟未察觉他不知何时已走近两步,与她距离不足一丈。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演武场,卷起些许沙尘。
宁檀正专注于模仿动作,一时不察,一粒细沙被风卷入眼中,她下意识地闭眼偏头,手上一松,虚握的姿势顿时散乱,脚下也跟着一个趔趄。
“小心。”谢徵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宁檀只觉手肘被一股沉稳的力道轻轻一托,瞬间稳住了身形。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仿佛错觉。
她慌忙睁开迷蒙流泪的眼睛,后退半步,低声道:“……多谢大人。”
谢徵已收回手,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随手拂开一片落叶:“无妨。风沙之地,需习惯于此。”
他目光掠过她微红的眼眶,“今日便到此吧。徐老,后续训练,还需你多费心。”
徐供奉抱拳应下。
谢徵不再多言,对宁檀微一颔首,便转身领着亲卫,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一阵蹄声中疾驰而去,仿佛他今日前来,真的只是为了正事,顺便“顺路”指点她两句。
宁檀站在原地,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手肘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有力的触感,与她记忆中另一只冰冷的手截然不同。
风卷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带来一丝凉意。白芷和紫苏上前为她披上披风。
徐供奉走过来,看着谢徵离去的方向,忽然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大人今日所言,皆是沙场上用命换来的经验。小姐仔细体会,胜过自己苦练三月。”
宁檀心中凛然,郑重应道:“是。”
回府的马车上,她闭目养神,脑中反复回放着谢徵演示开弓技巧的动作,以及他那简洁却精准的指点。
抛开那张与那人过分相似的脸带来的纷扰心绪,她不得不承认:若是自己年少时遇到这样的儿郎,的确很难不动心。
马车驶入靖北侯府角门,刚停稳,便见秦妈妈面色有些焦急地迎了上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何事?”宁檀心中一紧。
秦妈妈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午后您刚走不久,二夫人便带着人来了咱们院里,说是……说是老夫人觉得您院里又是练弓又是种菜的,不成体统,怕冲撞了贵人,硬是派人把……把您那菜畦给铲平了!老奴拦也拦不住……”
宁檀脚步一顿,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她看向小院角落,那里原本生机勃勃的一片翠绿,此刻已是一片狼藉,泥土翻乱,嫩绿的菜苗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秋风掠过,卷起几分萧瑟寒意。
宁檀静静看着那片被毁掉的菜畦,良久,缓缓道:“知道了。”她声音平静无波,“妈妈,把这里收拾干净吧。”
侯府这等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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