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迎面便是棚顶斑驳的横梁，转目只见无限光华自四壁处不断溢下，却是又重新置身那间旧屋，此刻自己正仰面地上，右手掌心却邪斜躺，左侧半锅绿豆犹热气袅袅。
稍远处便是空桌旧椅，一柄铜烟袋静卧桌边，杆尾褪了色的红绳垂落下来，犹在轻轻摇晃。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旁物。
我翻身而起，只觉头疼欲裂，一时惘然，不知怎会须臾前尚在千重与程师叔伉俪相聚，然后一个眨眼，就重回这间光屋。
——朝那边走，找霍家嬷嬷，她要伸手，保准能帮上这狼娃子。
——回去找个人。帮给我带个话。
——内子昨日来到千重，听我提起四绝阵之事，想邀师侄你去家中小坐，以表谢忱。
——叫我阿霍就好啦。
——程长老清高孤标，谁想一日中招竟会情毒入骨，六百年道行尽毁。
——你夫人……阿霍说，不可自苦，豆饭也不必每日都食用。
忽然间，这许多声音同时响在耳旁，各人音容笑貌不断现在眼前，一声接一声，一影复一影，重重叠叠，盘旋不散。
我卷入前生后世的洪流中，一时尽是迷惘，全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直到壁间无限明光照亮了却邪，剑身间陡然滑开一线乌金之色，方才从千钧的重彩里，分辨出几分独属此刻的实据。
我以剑倚地，慢慢撑到木椅上坐下，抚额低头，盯着桌上那枚犹温的烟袋，看其上布满细痕的铜榫，不由想起当初见到霍氏老姝时，觉察她非人非妖非鬼的异常，此时方才恍然。
——非人非妖非鬼，生来便是一段遥远的执念。
因为执，直到身死百年，尚要托人捎一句话托给她的夫郎。
此人必要能连结她的前世与今生，要认得前世程氏伴侣，也识得归墟界这位驼背熬豆的霍嬷嬷。
所以我才来到此地，顾惜崇才会褪回天妖之态，又恰与我相逢，又被带去寻找霍嬷嬷庇佑。
——世间未见这般荒谬之事。
顾惜崇所以重现天妖之态，是因为他被困于索真墟中，那里多半不是真正的索真墟，但无论如何，他若非受令前去风华法会，便不会有此一劫。
受掌门令。
——李阁，再会了。
陈微舟。
我叹口气，伸手将铜烟袋收入怀中，只觉指间稍烫，不由叹息。
霍嬷嬷，程夫人。
究竟你本就是一段执念，所以程如霁才对你一见钟情，甚至不惜道销行毁；又或者你是因程师叔，才会在死后生出了这段执念，深锁在青渊城中，守住这一艘化为旧屋，漂流于光阴里的道舟？
我摇摇头，不复细想，当即提剑起身，向屋内最后环顾一圈，推门而出。
刚迈出门口，耳后忽然传来阵阵轰塌之声，似梁柱骤断，砖石忽陷。我急回头，但见阳光洒满青青草地，柳树依依摇曳，又何来什么屋舍？
再低头看去，腰间已多出一枚玉佩，不过寸许大小，通体青白薄如蝉翼，其形如殿，翘檐明瓦，一侧殿门半掩半开，仿佛随时都能推门而入，踏入另一方天地。
我的手指在玉佩微微触摸，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前方有位紫衣老者注视着两个幼童嬉笑玩闹，神情温和，眼中略见微痕，身侧是银马金鞍，侍者肃然相候。
他们身后顾惜崇一身青衫，腰间雪剑净若秋水，漫映了流云天光。
他手中攥着一束编织整齐的花环，指节微白，隔了人声与风响，与我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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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青渊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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