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尘泽跃起,右手轻挥,仿佛随着那不可见的袖风,他又能变回那银衫玉冠的翩翩公子一般,只可惜跟风车一样抡了好几圈,还跟刚从森林里钻出的野人一般——还不如野人,人家起码还有两片叶子遮羞呢好伐!
我扬头忍笑,随即意识到这是何等傻缺——自家眼睛受苦,笑从何来这是啊!
纪尘泽努力一阵,终于确定出此地神识受束,无法随心所欲变换衣冠;他倒光棍,混不当一回事,举手向我抱拳行礼:“多谢李兄救命之恩!小可愿以……”
我盯着他头顶上空,直截了当道:“不必。”反手将却邪送回腰间,道:“阁下在自家索真墟内,何谈救命与否。”
纪尘泽面色一涩,“李兄说笑了。”又诚恳道:“不瞒李兄,在下之前也曾探过索真墟,虽然碍于境界,并未深入,但却也并没有遇到过这种古怪情形。”
他神态落落大方,不似说谎,我也早觉古怪,需知这场试炼本来就暗藏补偿之意,多几个幻境练练心境也就罢了,可适才凶险却做不得假,而这位的狼狈也是实实在在的,别看他笑嘻嘻的,要是此地再多几个人,怕不会就要杀人灭口。
这其中……
一时耳边又响起墟门之前的三问三答。
——何为序?
——己为执。
——何以衡?
——众生念。
——如倾覆?
——道自塑。
风华道府,还有……
我模模糊糊的像抓住什么,可下个瞬间那念头就出溜没了影,再思半晌无益,知难强求,又见纪尘泽正眺望那片水柱勃发的黑域,面色颇为郑重,须臾转头,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来,手指彼处道:“适才所遇太急,一时也看不清情形,只觉那处空间奇异至极,周围布满奇特符箓,更多的却是各色珍异法宝,若非凶险太过,倒是洞天福地。”眼神微露苦涩,“我的弓和弩也在那里。”说着目光已落上我腰间却邪,摇头叹气道:“还是本命法剑好。”
我懒得解释自家那本命法剑正在撄锋剑山上撒泼,却邪乃是乘虚而入的新欢,却见他盯宝剑看两眼,又瞧了瞧我,面上笑意越来越浓,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自然知道他因何故而笑,虽说李平相貌平平,但是青衫飘飘,气宇轩昂,腰间携剑还是很有几分金丹真人气派滴,可怜如今就剩条外裤(还有内裤!),却邪更惨,连鞘都被没了,除了腰带上趴着那个金甲小人外,再无他物,这是活脱脱一个丐帮弟子还拎了根打狗棍……不对,还有片破袍子呢。
一想到这个事,我心里立马就爬满了刺挠毛,再见对面这厮笑得花枝招展的,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不由记起昔年和几位师兄弟泡完焰马河之后,也是这么打着赤膊说笑,跟海獭们晒太阳似的;师妹们一边啐一边来来回回路过十八趟,最后又是法剑堂出马将我等擒下…
想起旧时岁月,我心头涌起一点温意,当下扯过碎袍,剑锋到处四边登时横平竖直,剑尖一挑,已送到他手上,“暂且送你。”
纪尘泽双眉一扬,似略意外,居然胆敢反问:“暂且?”
我冷然道:“记得毁尸灭迹。”
纪尘泽一愕,旋即又是一阵大笑,神情明亮又爽朗。
我明知这家伙九假一真,之前戏班最后一句冷然质问方是此人真面目,然而不得不承认,只要他不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与其相处总归心情愉快——跟个海獭似的。
海獭十分识时务的将方布系上腰间,这下我眼睛总算松快了些,暗赞自己明智之余,右肩剧痛愈发鲜明,不由目光微低。
这种能击穿神识破碎金筋玉骨的巨力,自不会被列于此次试炼之中,说起来之前戏班凶梦便结束得不明不白,全无个结果,莫非……
纪尘泽似未曾察觉这一瞬的缄默,他放眼四下,对着这些突兀到水上的奇异弧脊大感兴趣,在其间来来回回几次,不时矮下身去探触,口中喃喃自语,我则注目这似无边际的黑浆——主要是看这位仁兄穿着个超短裙跳来跳去太让人折寿。
黑水浓稠如浆,乍看波澜不起,却在极偶尔间泛开一排气泡,它们飞速膨胀到人头大小,而后悄然破裂,水面上腥甜与腐臭之气更加浓厚,筋脉也愈发滞涩难言。
我负手相望,不知是否错觉,在我目光注视之下,气泡蠕动渐渐缓慢,终于无声无息的散去,黑水再度归于死寂。
水下有东西。
身后传来动静,我回头相视,见俯身查看的纪尘泽正缓缓抽回手,面露讶异。
我来到他身旁,低头只见地上数道几要磨平的刻痕,初时似平平无奇,然而细看其内竟似有无数涡旋回转,更有许多古字被一块块撕裂。我虽非符修,亦明白这种奇诡纹理并非寻常符箓,跟魔修阴修也绝无干系,本该全然不识才对,可是莫名总有股依稀熟悉之感,想来从前在哪里见过,可惜沉思许久无果,索性便放下不提,当即临水而坐,目视墨色黑浆。
纪尘泽在旁见到我脸色,似要说什么,到底欲言又止,后来干脆聊起短裙坐在一旁,如此默然许久,他忽然慢吞吞的道:“你的手臂如何?”
果然看出来了啊,到底元婴真人。
我摇摇头,“不要紧。”
纪尘泽顿了顿,接着道:“之前天翻地覆,想来多是由我那把玉弩所致。”
我摆摆手,“不是。”——真不是,况仲行先刺激了三把才轮到你最后一击。
纪尘泽陷入沉默,忽然伸出手微触水面,收回时指尖沾染了些许粘稠的墨色。他缓缓搓拭,黑浆宛如活物般在在他指间蠕动,最终化作一丝青烟消散。
他眼望青烟,慢慢道:“还要多谢你不离不弃,追踪到此。”
他这话不错,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总让我浑身刺挠,忙摇头否认:“非也非也,只因为当时你离得最近。”说着突见水面连连泛起几个咕嘟,心念如电,剑光瞬间直透水下,须臾波光颤动,白光冲起,剑色如钩,勾出数条活蹦乱跳的物事,正是那日法会间曾大快朵颐的扫地龙,只是个头大了数倍,赫然便是扫地龙祖宗。
纪尘泽咯的一声,似乎打了个嗝。
我一见到此物,不免就想起日前和师弟扫街情景,嗯,麻辣酸辣咸辣甜辣几种口味都甚妙,可惜此地无有调料……念头此处略觉扫兴,打个响指,剑光顿敛,扫地龙祖宗们纷纷重归水中。
纪尘泽抚掌而笑,道:“集市上许多这种小吃,我小时候常常溜出去偷吃。想不到李兄也是同好。”
我微笑不语。其实还真不是,李阁出身大族,规矩森严,从来与这些接地气的吃食无缘,拜入千重头些年亦是十分循规蹈矩(装的),还是后来被放出去浪,邂逅两位老友才原形毕露,被他们带着见识红尘千丈,阅尽闲杂书籍……
等等!
我脑中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片纹理!
那是……
——快来看溟鲸啊!
其时我等泛舟湖上,耳旁尽是艄公歌声。
老友在船尾咕嘟咕嘟的煲汤,他不知从哪里掏来几只扫地龙,要给我这没见过市面的家伙开开眼,我正守着锅,萧真真忽然从舱里钻出来,手里捧本书,嘴里哇啦哇啦不停。
——这个这个!
我一看那本老得不像样的书本脑门就嗡嗡响,那是上次扫街时萧真真一眼相中的宝贝,非说是什么太古典籍,死活得买。我和薛虚亭咬着牙掏空口袋才凑齐灵石买下,后来每每想起就不由心头滴血——还好这丫头师门不凡,鉴宝从不走眼——要是不那么贵就好了。
——你们看!
我低头看看,就见泛黄页间画着个似鱼非鱼的古怪东西,其额顶喷出大股水柱,巨口獠牙,齿上纹理奇异无匹,我看上一会就觉头晕眼花,心知其中必有古怪,赶紧撤回眼。
——原来这就是溟鲸。
薛虚亭面露恍然,和萧真真相视点头,随即向我一笑。
——溟鲸者,太古奇兽也,我曾听过其形制无定,非鱼非鲸,如今才算亲眼得见。
——照这本书上说其身如渊,其腹藏虚,巨齿噬天,以万物为食,以虚空为囊。
我满腹狐疑,总觉得他俩在合伙骗我,让我觉得灵石花得值。
——我怎么不知道!
萧真真嫣然一笑。
——那是太古巨兽啊,万年前就没有啦,传说都不传啦,幸好有这本书。
她小心将书籍合拢,其上太素遗篇四字淡得几乎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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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索真墟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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