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遇初秋,商寐因工作需要回到母校。校园里梧桐依旧,只是树冠似乎又茂密了些。空气里浮动着新学期的喧嚣,与他记忆中的沉静图书馆判若两个世界。他特意绕到图书馆后的小园子,那条石板路和长椅还在,只是漆色更旧了。他默默站了一会儿,风吹过,带来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擦着他的裤脚滑落。
离开园子时,在图书馆门口,他遇到了当年那位委托他整理时序遗物的老管理员。对方头发更白了,但精神矍铄,一眼认出了商寐。
“小商?哎呀,真是你!回来看看?”老管理员热情地招呼,声音带着重逢的喜悦。
“张老师。”商寐颔首,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回来办点事。”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过去。老管理员感慨道:“时间真快啊。时序老师那间小储藏室,后来给新来的李老师用了,就是中文系引进的那位青年才俊,挺有活力的。”
商寐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只是安静地听着。
“说起来,清理时序老师原来在中文系办公室那张旧书桌时,还出了个小插曲。”
老管理员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点唏嘘,“那张桌子用了很多年,抽屉都卡死了,费了好大劲才撬开。结果在最底层的夹缝里,掉出来一张小纸条。”
商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勒紧。他看向老管理员,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凝固了。
“纸条?”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喉间的干涩。
“是啊,”老管理员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下去,“皱巴巴的,很旧了,纸都发黄发脆了。夹在那么深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我们几个老师当时都好奇,凑过去看。哎哟,那字可真小,写得还挺娟秀,像首诗。”
商寐感觉周围的空气都稀薄了,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只剩下老管理员的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写了什么?”
“记不全喽,”老管理员摆摆手,“就记得开头几句,好像是写什么……‘天地不乏我一隅,非独仄居以寄生。’?后面还有几句,但实在记不清了。那纸太脆,我们拿起来看的时候差点碎掉。”
天地不乏我一隅,非独仄居以寄生……
商寐的脑海深处,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骤然泛起模糊不清的涟漪。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熟悉感,带着图书馆午后阳光的气息和旧书纸页的味道,极其微弱地浮了上来。他似乎在某个极其疲惫的值班日,望着高高的彩窗发呆时,在借阅台随手涂写过什么?但记忆像是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只能映出朦胧的光影,字句早已模糊难辨。
“那纸条……”商寐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还在吗?”
“哪能啊!”老管理员叹了口气,带着点惋惜,“那纸太脆了,我们看完放回桌上,打算等会儿再仔细研究研究。结果李老师收拾东西时,不小心把一杯水碰翻了!大半杯水正正好好泼在那纸条上!哎呀,那纸瞬间就糊成一团墨疙瘩,字迹全看不清了!李老师懊恼得不行,我们也都觉得可惜,但也没办法了。后来……后来好像是和其他废纸一起,送到后勤那边处理掉了,估计是烧了吧。”
烧了。像那本深蓝色的日记一样,彻底化为了灰烬。
商寐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落落的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那张承载着未知信息的纸条,那张被时序如此珍重地藏在书桌最隐秘夹层里的纸条,就这样以一种荒诞而彻底的方式,永远地消失了。
“不过,”老管理员像是想弥补什么,努力回忆着,“我记得纸条背面好像还有一行字!是用另一种笔迹写的,比正面的诗要新一点,也更……更沉一点?就一句,当时扫了一眼,好像是……‘白首醉梦方知醒,无我苍茫且不休。’?对,就是这句!写得真有点苍凉,不知道时序老师抄这个做什么……”
白首醉梦方知醒,无我苍茫且不休……
这句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商寐混乱的思绪,带着一种尖锐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刺痛。这不是抄的!这意境,这萧瑟……这分明是接续…接续那首“天地不乏我一隅”!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那首写在纸条正面的诗,会不会……是他写的?那个在图书馆值班百无聊赖的午后,他随手写在便签纸上的、转瞬即忘的涂鸦?那张纸后来似乎是被一阵穿堂风吹走了,他也没在意……难道,它被风卷着,飘到了某个角落,最终落入了时序的手中?
而时序,那个清雅温柔的讲师,不仅捡到了它,还看懂了那稚嫩字句里隐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独与囚困感?他甚至……在背面续写了一句!用他那清隽的笔迹,写下了“白首醉梦方知醒,无我苍茫且不休。”!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商寐的理智在拼命否认。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随手丢弃的废纸,怎么会引起一位讲师的注意?还被他如此郑重地收藏在书桌最深的夹缝里,直至生命的尽头?这不合逻辑!一定是巧合!是张老师记错了,或者是时序抄录了别人的诗句,恰好与他的涂鸦相似……
然而,那两句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正面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在疯狂翻涌、试图重组——意象的碎片与老管理员口中的字句不断重叠、印证。而背面那句,其萧索与苍凉,与他后来在时序日记中感受到的、那种深藏于温柔之下的生命寂灭感,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能解释!
巨大的可能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如果……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在他默默关注着时序的遗物、在字里行间追寻那个幽灵的同时,时序也曾以某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看见”了他?甚至……珍藏了他无意识留下的、一点关于孤独的微弱回响?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力,甚至比当年在墓前看到时序的照片时更为猛烈。照片让他看清了失去的真实,而这张“消失的纸条”带来的,却是关于“可能拥有过”的、残酷而诱人的幻影!
可证据呢?纸条已经化成了灰烬。
老管理员的记忆是碎片化的,他自己的记忆更是模糊不清。没有任何人能证明那首诗是他的,也没有人能证明时序续写的是对他诗句的回应。一切,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可能”之上。
商寐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阳光依旧明媚,校园依旧喧嚣。可他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中心,被巨大的、无声的风暴席卷。一边是冰冷的现实:纸条已毁,死无对证,一切只是他基于只言片语拼凑出的、一厢情愿的臆想。另一边,是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的“可能性”——那个他深爱却永远失去的人,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也曾对他投来过一丝理解与共鸣的目光,并悄悄珍藏了他遗落的痕迹。
他该相信哪一个?
执着于那张“可能”存在的纸条,执着于那个“可能”存在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交集点,是否只是在给自己无望的爱恋寻找一个更痛苦的支点?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命运开的一个最残忍的玩笑?让他在时序死后多年,才惊觉两人之间或许曾有过比擦肩更近的、一缕风的距离?而这缕风,最终也只吹来了无法证实的余烬和一句冰冷的、指向永恒寂灭的续写?
“白首醉梦方知醒,无我苍茫且不休……”
商寐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秋风中。他的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光秃的梧桐枝桠,那上面还没有新叶。
一种比深冬更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近乎绝望的渴望,深深地攫住了他。在这份迟来的、关于“可能”的挣扎与痛苦里,他感觉自己正被缓慢地撕裂。
一半沉溺于那虚无缥缈的温暖幻影,另一半,则坠入更深的、名为“永不可知”的冰冷深渊。
独梦吟
天地不乏我一隅,
非独仄居以寄生。
白首醉梦方知醒,
无我苍茫且不休。
某天晚上随手写的,有点矫揉造作,但用在这里可能略好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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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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