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兰,还不滚回来!”
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当下人愉快的聊天,我长得最矮,在人扎堆的人群里并不显眼,但听见这熟悉无比的声音时,手上一抖,差点把刚才买的鸡伺料给挣脱掉。
我稳住心神,心虚地同学们打了声招呼,说我妈来了,你们继续逛。
说完之后,我就灰溜溜地离开,寻声找到母亲的方向跟去。
“妈……”我小声喊她,只希望她能给我留份薄面。
今天是三四天一轮的赶集日子,我和母亲大早六点多就徒步到镇上,她挑着担子卖菜,汗浸透了衣服,我们都没吃早饭,但她好像并不觉得饿,掏出布包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喊我去买需要的种子和饲料,并在我走出几步时强调:
“你晓得哈,多的拿回来,敢吞唠?”
“嗯,我晓得。”
我买好该买的东西,钱正正花完,摸着饿扁的肚子,又觉得母亲算得真准。
本想返回,结果半路上,遇见了我几个玩得好的同学。
我顿感不妙,手上提着的东西让我十分难堪,她们却长了双火眼金睛,即使隔着那么多人,还是看清楚了我的脸,并大声叫出了我的名字。
躲不过了,我强笑着朝她们走过去,故作轻松对她们打招呼,这一走近,真是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知道,我前几天还因为得了大姐不要的旧衣服而高兴了好几晚。
这衣服太大了,破了几个洞,我昨晚借着月光拿针缝补,今天穿时庆幸破的地方隐蔽,自己留了小心思,肯定看不太出。
而她们呢,穿着穿着干净合身的衣服,即使隔着一臂的距离,我都能嗅到她们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今天起床第一件事,我去了猪圈铲屎,后面我拿清水洗漱了好几遍,慌乱咽了口唾沫,我怕她们嗅到什么。
提着塑料袋的手往上一挪,我掩饰性跟她们说好巧,大家都来赶集了。
挡住的地方,就是我缝补过的部分。
“对啊,我们几个约好的,周五不也喊你了,你不是说你没空嘛,怎么背着我们偷摸出来了?”说话的女生是我的同桌,学习委员,成绩好家庭也不错。
“我本来不想出来的,陪我妈,没办法。”我找着借口,又叫好她们没有注意到。
“啊,好吧,那我原谅你了。”同桌她穿着身粉色蓬松的小裙子,背了同色系的小包,手上拿着用油纸包好的炸糕。
一上午没进食,这股油香似故意的往我鼻子里面窜,我转移目光,不敢多看一秒。
可同桌像是猜到什么,她把炸糕往我面前一递,笑嘻嘻地说:“我买太多了,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这炸糕摊我路过很多次,但对于身无分文的我而言,是可望而不可触的,所以,她把这递到饥肠辘辘我的面前,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我本想拿一小块,她却大方的全给了我,接受了她的好意,连她们拉着我聊天,我都变得放松下来,这下好了,忘了时间。
“妈……”我再喊了她一声,我不确定身后的同学有没有离开或者走远,我知道,母亲这边肯定是怒火冲天,我只祈求这一声卑微小心的呼唤,能够唤醒她对我的一点母爱。
啪——
这巴掌来得太快,我都没反应过来时,手上一脱,炸糕掉到了地上。
耳朵嗡嗡高响,脸上火辣辣的疼,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
“好啊你,我喊你买点东西,你却窝到这儿吃独食,我是说你人半天不回来干啥子去了,原来是偷我的钱,背着你快饿死了的老娘吃东西嗖,你们看看,这娃儿还能不能要?!你快爬,莫跟到我回去……”
“没有!我没有!”情绪太过于激动,泪水打乱了视线,我的嘴巴跟卡壳烂掉的机器一样,只会高声嘶哑、不断重复喊:“我没有!”
“你屁个没有,哪能养出你这种白眼狼!”
“快滚!”
“你莫喊我妈,我不是你妈,你自己去找个妈来养……”
……
书上说,人要打败痛苦,那么,我就把痛苦掩埋掉,去假装无事发生。
就算在往后的日子里面,母亲对我如何苛刻,我都得感激她,是她养育了我,还供我读完了初中。
有时,我会觉得不甘,会觉得不公平,但这种情况只会持续一会儿,我就会自我催眠,自我嫌弃,人怎么可以产生这种想法?
后面,我进了县里的大厂,算是幸运的一批人,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顺利过去,母亲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喊我回村里相亲。
长久以往的自我麻痹,以及各种亲戚的催促,我嫁给了这个仅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母亲说,结了婚的女人,重心应该移到夫家;母亲说,生了孩子,工作就要辞掉,专心带孩子;母亲说,少往屋里跑,不好,要遭说闲话。
说实话,我不爱这个男人,活了那么久,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但又按照自我理解的去做任何事情,去爱任何人,当一个孝顺的女儿,做一个尽责任的妻子,去当一个乖顺,外人眼中的好女人。
为什么!?
我都已经做成这样了,丈夫还是会出轨,找了小三,母亲说,离了婚的女人不好,她说,你结了婚,那儿就是你的家。
怎么办?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离婚!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
怎么可以离婚呢?他是我男人,我对他那么好,凭什么有人要跟我抢他?
他要离,我偏不!
日以继日的争吵,无穷无尽,恨意哀怨,厌烦仇恶,吵架的精神紧绷,让我无力去面对我的女儿,这怎样,只要他在,家就在,我就有地方可以留!
最后,他吐了口痰在地上,掀翻了桌子,将屋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一脚踢开凳子,抽起了烟:“你以为为什么,还不是你,生个女儿有什么用?”
这个男人终究是撕开了虚伪的面孔,在这个思想进步的时代,他在外人面前说,女儿跟儿子一样好,他说,他很爱他的女儿……
离婚了。
回到家,看见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着作业的江榗,怒意攻心,我一把扯过扔在地上,冲她吼道:“写什么写,写了成绩就那样!”
江榗却只蹲在地上,将我扔在地上的本子捡起,我又怒了,再次扯掉,撕了个稀碎丢进垃圾桶里。
我唏嘘,家没了,老公没了,还留着个女儿,跟个木头人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正在经历多大的痛苦与折磨。
看啊,我多爱自己的母亲,可为什么养的女儿,对自己一点感情都没有,木纳、不爱说话,至少养条狗,我打开门都还能对着我摇摇尾巴呢。
气到极点,我连想骂人的力气都没有,而江榗当着我的面——
一点点把纸捡起,小心拼接试图复原,嘴里小声嘀咕些什么,我听了,也听清楚了,她说,作业没写好,要被老师打手掌心,很疼。
我冷笑,傻子。
我没工作,她还读得成几天书?
思量后,我打算继续让她读书,等读够了,反正她那个破成绩也考不上什么大学,就出去打几年工,混够年纪,找个本地人嫁了。
日子勉强过,我们娘俩,勉强活着。
可这个女儿跟养不熟一样,分明是我累死累活养着她,我讨厌这个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女儿,有时会厌恶到极点,总想借她发气,缓解我工作一天的滔滔怒气。
她不应该对我心存感激吗?是我生她养她,供她吃喝,供她读书。
她高三那段时间,奇怪。
老是一个人缩在房里自言自语,我来个突袭进去,就只有她一个人,紧张望着我,看着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只当傻子也有面临高考的紧张感了,却万万没想到,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竟然会偷我的钱,打算摸黑跑掉?
跑?
就她那样,能跑哪儿去?
我眼睁睁看着她偷了钱,离开这个不成家的家。
我猜,过不了几天,她会没出息的回来,对她而言,这个家是我给她的,就像当年,母亲把我赶出去,我继续死皮赖脸回去。
毕竟,人离了家,应该去哪儿?或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能停多久呢?
我继续在本地打工,房子还租着,可是,直到拆迁上门了,催促住户搬家,我都没有等到这个傻子回来。
这时,我恍然想起——
她不是我,她是江榗。
而我,我才是陈桂兰。
我才是那个没得家,四处找家的人。
说起有点可笑,四十多的人了,现在才记起来。
这几年,环境不好,我被辞退。
我离开厂子,身上还揣着这个月的工资,计划后面该怎么办时,只觉得今天的太阳很大,要把人活活烤死。
突然眼前一晃,等醒来时就是医院。
我感谢了送我来医院的工友,医生却喊我叫家人来,来什么,家人,我如实跟医生讲了情况,来不了人。
医生只一味让我放轻松,做好心理准备,我急了,喊她快点讲。
从医院出来,我望着天不由地笑了起来,这个结果真的让人听起来想笑,但又有点舒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行,我得返回去再问一遍,我年纪大了,耳朵背,听错了怎么办?
她说,我得了白血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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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陈桂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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