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伯衍自认为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与自己相辩,有心斥责几句,却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揪着一个小姑娘不放,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于是他将矛头直指沈景和道:“此女小小年纪,如此不谦虚,沈大人有教导不利之责。”
“我,我家小女还小……”沈景和想帮沈素钦开脱。
裴听雪听见,赶紧打断道: “詹老有所不知,这沈二小姐自小养在乡下,沈大人就算想教导也是鞭长莫及。”
“就是,乡野村姑罢了。”有人附和。
“沈二小姐赶紧回家安心等嫁吧,何必在这里哗众取宠。”
“砰!”角落里,萧平川不知何时起身,一脚踹碎脚边的山石,待众人看过来后,冷冷说道,“我再听见谁多说一句废话,就让他以后都说不了话。”
众人瞬间禁声。
望着这个浑身煞气的男人,众人想起,场中这位可是与骠骑将军定了亲的。
“将军不嫌丢脸吗?”有人嗤嗤笑出声。
“哈哈,娶这么一位回家……”
眼看着又要陷入混乱,场中央的沈素钦却一脸闲适地轻笑出声,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印章,递给詹伯衍道:“詹老,我有一物请你过目。”
“什么东西?”
詹伯衍接过来,一脸莫名地将印章翻过来,眯着眼细看,见上面刻有“佚名”两个大字。
瞬间,众人只见他脸色骤变,急切俯身问沈素钦:“你从何处得来这印章?”
自《东梁赋》问世,其作者始终神隐,只在原稿上面印有一枚著者印信,名“佚名”。世人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猜测是某个不愿出名的隐世大儒,年纪至少得近古稀。
沈素钦避而不答,只说:“詹老认得这印章便好,可能确认其真假?”
詹伯衍刚才就确认过,跟印在《东梁赋》手稿上的一模一样。
“是真的!没有作假,”他说,“你见过这位先生?他在哪?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沈素钦伸手问他要印章,笑说:“自然可以。”
詹伯衍将印章双手递还给她,“那我们现在就走。”
说着就要转身下来,他实在很仰慕这位先生的才华。
“詹老,”沈素钦喊住他,“詹老不必心急,佚名先生他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詹伯衍停下来眼看了一圈,周围非明都是熟面孔,“你莫要诓我,这里的人我都认得,没有你说的佚名先生。”
“我没有诓你。”
“那你说说他在哪?”
“不就站在你面前么?”沈素钦笑,她上上下下抛着手里的印章说,“区区不才,《东梁赋》正是本人所作,承蒙各位抬爱。”
沈素钦话音落下的瞬间,詹伯衍端肃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萧平川也猛地看过来。
在场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胡言乱语!”詹伯衍语气严肃,“《东梁赋》笔力雄厚,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驾驭的。”
“就是,你怎么可能写得出《东梁赋》?”
“骗子,肯定是骗子!”
沈素钦泰然自若:“若我是骗子,那这印章是哪来的?”
“肯定是你偷的。”
沈素钦笑,“诸位应该知道我从浮梁山来,《东梁赋》便是在浮梁山东侧的漱星崖上写的,崖上有咽忧山庄。”她环视一周,高声问,“山庄里住着谁不用我再说了吧?”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詹伯衍,“詹老,我与鸿酩师兄自小亲厚,你若得了空,不妨亲自向他求证,正好他一直念叨着你怎么老不去看他。”
“对了,这是我北上时鸿酩师兄托我转交给你的信。我一直不得空,正好今日给你。”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众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詹伯衍,希望他说这封信是假的。
可在他打开信后,众人就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捧着信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
“师姑。”詹伯衍低头,恭敬道。
满头银发的当世大儒,居然低头喊一个黄毛丫头师姑,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咽忧山庄住着那位不出世的大儒季渭崖,他对于大梁文坛,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季老有一徒弟,名叫覃鸿酩,正是詹伯衍的恩师。
而沈素钦刚才口口声声喊覃老师兄,那么眼前这位备受大家尊崇的詹伯衍詹老,自然就是她的师侄了。
此时,吟山居内一片死寂。
所以他们口诛笔伐、咄咄相逼的人,竟然是当代比肩二圣的季老的关门弟子。他们还摁着人家脑袋,让人家承认自己所写的文章是天下第一文,若不承认,就是大逆不道,是沽名钓誉。
这……
天底下竟还有如此滑稽的事。
一时间,众人脸上都火辣辣的,不敢再抬头看沈素钦。
不过还是有人想垂死挣扎一下,问詹老:“你确定没搞错吗?”
詹伯衍艰难地点点头:“我一直都知道师祖他老人家收了个关门弟子,我的老师也提过。只是他们避世多年,彼此多以书信往来,不常碰面,所以老夫竟也不知自己的师叔是个女娃娃。”
吟山居内又是一片死寂。
“艹”有人低骂出声。
沈素钦轻笑,摊手道:“你们一人一句,把《东梁赋》捧上天,害我还以为自己真写出什么惊世之作来。我自己的水平,自己还不清楚么。今后,便不要再提了吧,我显它丢人。”
事到如今,场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话。
他们之前叫嚣贬低得有多凶,这会儿就有多丢脸。
只有萧平川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道:“沈二小姐实在太过谦虚了。”
沈素钦冲他眨了下眼睛,她也不能真把人得罪狠了。
于是,话锋一转, “詹老,我无意与你为难,今日赴约,实在是想借你的地方说几句话。”
詹伯衍:“师姑自便。”
沈素钦傲然而立,“诸位,若你们清楚我在兴源酒楼上所说的话,你们就该知道我针对的并非《东梁赋》本身。我针对的是当今空谈务虚的风气,是清谈误国的事实。”
“诸位该睁眼看看整个大梁了,看看普通老百姓在过什么样的日子。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厦将倾之时,我与诸君都无可逃脱。”
她在跟着老师念书的时候,是念进去了的。她虽然志不在此,但经年用文墨泡出来的文人骨还在,她忍不住不出声,就当她替她的老师说说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
“诸位,姑且一听。”沈素钦说,“詹老,可还要继续谈论《东梁赋》?”
还谈什么谈?詹伯衍想,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好在这个时候沈素秋替他开口道:“小妹说笑了,这《东梁赋》既然是你的大作,自然你说什么都可以。”
沈素钦实在是很喜欢她这个才思敏捷的便宜阿姐。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离开了。”
“先生请。”沈素秋说。
沈素钦环视一周,见众人都避开视线不与她直视,只除了萧平川。
“萧将军,该走了。”
萧平川微扬着下巴,像打了胜战一样走过来。
沈素钦面色平静,与他并肩出门而去,待走出人群,两人都没忍住仰天大笑起来,姿态可谓洒脱至极。
场内众人听着这畅快的笑声,彼此看着对方尴尬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们突然不知道自己郑重其事走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被所谓的村姑打脸吗?
不对,往后不能叫人家村姑了。
人家可是写出《东梁赋》的人,今后何止都城第一才女的位子要换人做,大梁第一才女的位置人家也坐得。
众人再去寻沈家大小姐,才发现她早已扶着自己的老师匆匆离场。
回到休息处,詹伯衍对着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你是怎么回事?事先不知道好好摸清她的来历吗?你可知今日之后,会有多少人将老夫当成个笑话!”
“季渭崖,好你个季渭崖,都退隐十多年了,还能压我一头。”
“还有你,没事招惹人家做什么?有本事你也写篇不比《东梁赋》差的出来,好让我跟着长长脸。”
沈素秋俯身听训,半晌才温声说:“老师莫要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不值当?你还敢说不值当?拉着都城世家跟咱们一起丢脸,这是天大的事!”
“横竖赖不到咱们身上,要怪只能怪那个沈素钦暗藏鬼胎,诚心下咱们的脸。”沈素秋说。
“那你说怎么办?”
“祸水东引就好了,我会给老师出气的。”
“哼。”
勉强安顿好老师后,沈素秋走出来。
裴听雪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一见她来立马抱怨道:“方才那个文柏昌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说自己不该诋毁真神,会写篇文章就成真神了?真是笑话。”
沈素钦脸色难看。
“话说回来,那枚印章真的没问题吗?”
“老师说是真的。”
裴听雪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继续说:“她倒是会做戏,把所有人的脸面狠狠撕下来往地上踩,就不怕遭人恨。”
“姑母会出面教训她的吧。”
沈素秋看向远处,那边站着沈景和,“会的,毕竟要给世家一个交代。”
“便宜她了!”裴听雪忿忿,“你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她现在可狠狠压你一头呢?风头全让她出了,哼!”
沈素钦收回目光,没有正面回她,而是问:“我记得姨母的生辰宴就在这个月,到时候把沈素钦也请上吧。”
“请她做什么?贱足哪配踏贵地。”
“想整治一个人,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更得心应手。”
裴听雪恍然大悟,“你放心,到时候我亲自给她下请帖。”
“嗯,”沈素秋转身要走,“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做。”
说罢,她整整衣裙,微笑着去到门口,像来时一样恭敬送众人离开。
“权大人慢走。”
“李夫人改日见。”
众人见她神情平静,语气和缓,仿佛方才清谈会上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暗地里感叹,不愧是国子监教出来的人,行事稳妥端方,不卑不亢。
“杨伯伯。”沈素秋打招呼。
对面的人笑着点点头,对身旁的沈景和说:“这下沈家一门出两个才女,老哥有福了。”
沈景和畅快一笑。
也是到这个时候,他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昭昭居然能得季老青睐。”
“那可是季老啊,”那人有些羡慕,“他的一副字画万金难求......你家小女儿今年才多大,《东梁赋》,啧啧,你呀,往后就跟着享福吧。”
沈景和笑。
“父亲等等我,待会我与父亲一同回去。”沈素秋打断两人。
“好。”沈景和转头对那人说,“杨兄慢走。”
待人走后,沈景和退到沈素秋身后,等着她送完人。
“父亲,走吧。”沈素秋完事后,对沈景和说。
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上,沈素秋微垂着眼睛。
沈景和欲言又止。
“父亲会不会因为妹妹更出色而不喜欢我?”沈素秋突然轻声道。
沈景和连忙否认,“怎么会?不会的。”
“父亲明明更喜欢妹妹,你会亲自给她买糕点,她出门去玩,你还会在门口等她回来,你就从来没等过我。”
“我......昭昭她还小。”
“可是我也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
“秋儿。”
“父亲不能这么偏心,这不公平。”沈素秋小声道。
沈景和喃喃解释:“我亏欠她良多。”
沈素秋目的没达到,脸色越发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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