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缙州荒废的官道上,一列漆黑重骑疾驰而过,马蹄声如驱雷鸣。
为首的男人披风猎猎作响,重甲之下的烈马奔腾如野兽,呼哧着热气顷刻间已奔腾向远处。
他们身后是一马平川的荒原,十室九空,鲜有人烟,灰蒙蒙的天穹倒扣在地上,官道一直延伸到天边。
昼夜奔袭,萧平川一行来到了都城图安。
巍峨高耸的城门下,守城的侍卫小得像一只蚂蚁。萧平川将令牌给许有财,示意他前去打招呼。
很快,城楼中门缓缓打开。
城内,在侧门排队出城的百姓全都瞪大了眼睛。要知道都城中门一般是不开的,除非有皇亲国戚出入。
众人翘首望着黑漆漆的门洞,想看看天家真颜。
很快,门洞里由远及近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接着就见一列黑甲重骑射出门洞,在主街前勒马停下,烈马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而马背上的人却个个不动如山。
“哦哟,这群后生好生威风,什么来历?”
“不晓得,没见过中军有这气势。”
“不会是……”有人小声说,“不会是那位南下了吧,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
“就是他。”
亲自打开城门的守城军此时也正望着萧平川他们窃窃私语。
“这黑旗军真他娘的威风。”
“可不是么,旁的州军来了全都得在城外乖乖下马排队,只有他们开中门策马直入,这是多大的恩典。”
“羡慕啥,拿命换的。行了,干活去吧。”
重骑入城后便不能再策马疾驰。
“下马。”萧平川一声令下,身后十余重骑齐刷刷翻身下马,“牵马步行,不许冲撞百姓。”
“是。”
萧平川这趟南下带了副将许有财和军师柴顺,柴顺就是那天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小人精。
队伍走到一半,突然被一辆停在大街正中央的马车拦住。
这马车装饰简朴,车厢颇大,停着不动便占了大半条街,队伍牵着马显然过不去。
一时间,两边僵持不下。
“车中何人?烦请挪动一二,让我们过去。”柴顺开口。
本以为会没人搭理,没想到这边话音刚落,就见车夫跳下马车,返身回去掀开车帘,恭敬低头。
萧平川微微皱眉。
他的五感比寻常人灵敏些,方才帘子一掀开,便闻到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很怪,不是寻常香薰的甜腻味,而是甜而微苦的气味,淡淡的,不难闻。
很快,车厢中出来一女子,素白垂软的长衫松松挂在身上,看不出腰条。不过瘦削的肩膀曲线却勾出身形的玲珑感,墨黑的长发柔顺垂至腰间,微风一吹,青丝飘荡。
女子站稳,抬眸,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许有财也缓缓张大嘴巴,小声道:“娘哎,仙女下凡了吧这是。”
柴顺:“嘴巴闭上,别丢人!”
许有财赶紧捂住嘴巴。
“姑娘,”柴顺抱拳,远远道,“借路一过。”
对面似乎站了一会儿就乏了,身子懒懒地放松下来,坐到马车前室上,语气和缓地说:“我同你们将军说两句话,说完就让。”
许有财眼睛唰地一亮,看向萧平川。
柴顺则后退半步,恭敬地接过萧平川手里的缰绳,动作十分之迅速。
萧平川目不斜视,上前两步,他穿了身黑衣,束高马尾,浑身是野蛮生长的强悍生命力。
“何事?”他问。
女人大方看向他,目光不避不让,随后浅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月荷色香囊倾身递给他说:“将军,这香囊是我亲自配的,可解郁安神。”
萧平川没接,也没看,冷冷道:“我已有婚约在身。”
在大梁,女子赠与男子香囊,通常意味着她倾心于对方,愿与之相好。
不过虽说大梁民风开放,但也断没有当街就赠香囊的,且赠得如此之高调。
“哈,”那女子又轻笑出声,“我知道。”
萧平川太高了,哪怕她坐在马车上,也得仰着头望他,时间长了脖颈有些酸痛。于是她干脆懒散地往后一倚,靠在车厢璧上抬着手不动,大有他不接就不让的架势。
周围人再也按捺不住,窃窃低语道:“这女人胆子可真大。”
“啧啧,我若是她父母,早臊死了。”
“我听说萧将军的婚配对象是个乡野村姑?”那女子继续说,“村姑怕是配不上将军,要不将军看看我如何?”
许有财激动地捉住柴顺的手臂,叠声道:“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柴顺跺了他一脚,把他手甩开,走上前去给萧平川解围道:“我替我家将军多谢姑娘抬爱,但这桩婚事是陛下做主......”
“军爷可曾娶妻?”那女子打断他。
柴顺:“......”
他摇头。
“那这事你可没经验,还得让你们家将军自己来,”她双腿悬空,一荡一荡的,“将军怎么说?”
萧平川眉头微皱:“美玉配明珠,姑娘定会觅得良人。”
女子歪头看他,笑容渐渐收敛。
她撑着车辕,纵身跳下来,款款走到他身前,仰头道:“我的良人就在这里。”
两人对面站着,萧平川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子更是足足有她两个大。
萧平川垂眸瞧她,目光落在她的发簪上,那是一根银质发簪,古朴大气,没有繁复花纹,相较普通发簪似乎更长些也更尖锐些。
她长发如瀑,只用这一根发簪半挽办散着,没有其它多余的装饰。
是了,她也没有涂脂抹粉,身上唯一的艳色是那抹朱红的唇和漆黑的眼眸。
“将军?”
久久听不见回话,那女子提醒了他一下。
“抱歉。”萧平川回神,退后半步。
那女子却不以为意,逼近半步,缓缓道:“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小女姓沈名素钦,小名昭昭。”
萧平川有些莫名。
柴顺嘴角一抽,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道:“赐婚,沈家次女沈素钦。”
不远处,许有财呛咳出声。
沈素钦促狭地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又将那香囊往前凑了凑,哀怨道:“昭昭对将军可是一见倾心呐。”
送香囊是临时起意,只为了试探萧平川的品行,没想到他竟比自己想象得要守正得多。
还有,原本她以为传说中的北境杀神应该是一副粗鲁剽悍的模样,身材魁梧高壮,说话做事蛮横霸道,竟没想到竟是副英俊野性又干净挺拔模样,让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萧平川这回终于看了眼香囊,但仍旧没有收下的意思。
柴顺连忙伸手替他接过来,左脚绊右脚地退回到队伍里。
“你想做什么?”萧平川直接问。
“看看我未来夫君的模样。”
“看完了?”
“看完了。”
“那就把路让出来。”
说罢,他转身就要回队伍里。
“将军,我最后说一句话。”沈素钦喊住他。
萧平川停下,回头。
“将军惯用的重剑有多重?”
萧平川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六十四斤。”
“哦,那是蛮重的。”沈素钦摆摆手,“将军,咱们改天见。”
说罢,她足尖一点轻快地翻身上了马车。
很快,车架一转,将路让了出来。
“走!”萧平川发话。
至此,两边各走各的,顶着众人的目光擦肩而过,又在长长的街道上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待两边都走没影后,街上才恢复喧闹。
憋久了的众人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纷纷凑在一起,互相打听这个沈家女的来历。
“竟然是郡王府赘婿沈家沈景和养在乡下的庶出次女,没想到这乡下地方还能养出这等绝色。”
“这模样,不比贵女差。”
“模样好顶什么用?就她那个出身,啧啧,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怪不得这么着急来认夫婿。”
大家都知道,沈家次女出身不正。
据说当年沈景和应征上京做官路过浮梁山,遇险坠崖后被一乡野丫头所救。
半年后,该乡野女子大着肚子孤身找上沈家,沈大人当即就要差人将这女人送回去,是郡主心善,做主将人留下。
不过当时郡主也有身孕,两人相差不过数月,二小姐刚生下来,就因为跟嫡小姐八字相冲,被送回乡下寄养,直到如今。
“倒也相配不是么?”有人嗤嗤笑出声,“那个杀神不也是泥腿子出生,要我说这俩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我听说萧将军跟沈家嫡出的大小姐有私情,但我觉着不像是真的,沈大小姐可是大梁有名的才女,是国子监唯一破格招入门下的女弟子,她肯定瞧不上这个泥腿子。”
这边众人在窃窃私语,另一边许有财跟柴顺也在互递眼色。
“你问。”
“你咋不问?”
“我不敢。”
“怂货!”柴顺恨恨道,他双手捧出那个香囊,“将军,这个您收回去?”
萧平川低头看了两眼,香囊颜色很素雅,绣的花也雅致。
许有财嘿嘿一笑:“我还是头一回见女子的香囊,北境可见不着这稀罕玩意,先给我瞧两眼。”
不过他笑还没落下,脸色就变了,低声道:“有人来了。”
果然,四面八方呼啦啦冲出一支宿卫军来。
宿卫军是守卫皇城的内军,一般只在宫墙内活动,很少到外城来。
与此同时,沈素钦的马车转到一僻静小巷。
她下车来,望了望周围,然后闪身走进一小院中。
“如何?”
一个男人迎上来。
“还可以,值得合作。”沈素钦说,“这下你放心了。今晚就带着咱们的家底出关去吧,再拖我怕来不及。”
“我晓得,车队已经安排好了,这就出发。”男人说,“等你到北境摆脱这个萧平川,我就回来接你。”
“嗯。”
说罢,那男人转身就要走,走出两步想起什么来,又折返回来道:“我再给你留几万两银子当零花钱,听说那个萧平川穷得叮当响,我怕你跟着他吃苦。”
沈素钦摇摇头,“不用,酒楼现在每日都有进账,你还怕我没钱花。”
“谁知道还能撑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梁如今像什么样,田地荒芜,流民遍地,易子而食,北边的沙陀倒是兵强马壮。”
“咱们就应该像老杨他们一样,早早出海的出海,出关的出关,也就不会遇上这些糟心事了。”
“好了,娘,再啰嗦两句太阳就下山了。”沈素钦打断他。
“说了别喊我娘,我又不是你娘。我不啰嗦了行了吧,我这就走,你一个人在都城小心些......算了,当我没说,谁能在你手底下讨着便宜。”
“快走吧。”
将男人送走后,侍女居桃从后院绕出来,安静地站在她身旁。
沈素钦抬头望了望蓝湛湛的天穹,开阔而高远的天幕悬在头顶,浮云飘忽,有种不真切的静谧感。
她穿来这里多年,偶尔还是会恍惚,觉得这么多年的平静时光是偷来的。
在那个末世,天空永远灰蒙蒙的,人人互相防备,为了一口吃的打得你死我活。
她手段狠辣,脑子也够用,撑了十几年才因为基地覆灭而死。
穿越过来时,这具身体才七八岁,大概是被饿死的吧,瘦骨嶙峋的。
如今十年过去了,她仍旧没有一点归属感,总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做什么都没意思。
“那个萧将军,小姐觉得怎么样?”居桃问。
居桃对外是侍女,对内两人情同姐妹。
“你觉得呢?”
居桃回忆了一下那个冷冰冰的人,说:“除了个子高点、脸好看点,其他看着也就一般。”
沈素钦笑:“你可别小看他,敬康三年,二十万沙陀军打穿缙州逼近凉州边防,仅一山之隔便可马踏中原。沙陀首领朱邪执珅放言要在三天之内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大梁人心惶惶,朝廷更是议和声一片。只有萧平川立马横刀,轻蔑笑其痴心妄想。他那会儿才十六岁,鲜衣怒马,潇潇儿郎。”
“后来呢?”
“后来,别说三天,三年过去了,沙陀不仅一寸未进,还被一步步赶回疏勒河以北。”沈素钦眼前似乎浮现出硝烟四起的战场,说话的声音也越发轻柔,“朱邪执珅负伤逃命,被萧平川的黑旗铁骑一路追到沙陀的灵武王庭,至今没敢露头。萧平川未及弱冠,便凭军功荣封骠骑大将军。”
后面的沈素钦没有明说。
沙陀战败后,以一敌百的黑旗军从最初的流民草莽乌合之众,一跃成为独立于中军、外军的第三大军事力量,也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行了,时间不早了,回沈府吧。”
“是。”
不多时,马车悠悠在沈府门口停下。
门口一个面容严肃的半老妇人端站着,在她正前方是一个烧着火的火盆,火苗有半米高。
沈素钦下车,隔着火盆与这妇人沉静对望。
那妇人指了指火盆,冷漠说道:“我是府里的教养嬷嬷,桂嬷嬷,为了避免带晦气进门,小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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