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的春末,御花园里的芍药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浓郁的甜香,几乎要腻死人。
金明璃支着下巴,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白玉碟里冰镇过的葡萄,另一只手懒洋洋地卷着一页书角。
上好的松烟墨香混着花香,也提不起她半分精神。
耳边是教习嬷嬷毫无起伏的声音,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女诫》里那些她早已倒背如流,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听进去的句子。
“……夫者,天也。一生恪勤守分,方得……”
天?明璃在心里嗤笑一声,她金明璃偏生就想看看,这天外头是什么光景。
目光越过嬷嬷严肃的脸庞,投向窗外。
宫墙太高,只框出一片四四方方、蓝得有些单调的天空。
偶尔有几只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过,自由自在,看得她心头一阵发痒。
她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亲妹妹,长乐长公主金明璃。
锦衣玉食,万众簇拥,可这琉璃盏、黄金笼似的日子,她过了十六年,早已腻烦透了。
“……公主?公主可有在听?”嬷嬷的声音停顿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明璃回过神,绽开一个极其标准、毫无破绽的甜美笑容:
“嬷嬷讲的字字珠玑,明璃自然听着呢。
只是昨夜有些贪凉,未曾睡好,精神稍有不济,还请嬷嬷勿怪。”
她语气歉然,眼神乖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温婉柔顺、知书达理的皇家公主。
嬷嬷面色稍霁,正要继续,一名小太监躬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
“公主,内务府送了新到的江南云锦和苏造点心来,请您过目。”
明璃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光亮。
她轻轻抬手,掩唇打了个小哈欠,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道:“嬷嬷,您看这……”
教习嬷嬷自然懂得眼色,公主倦了,又逢事务,今日这课怕是进行不下去了。
她起身行礼:“既如此,老奴便先告退了。还请公主好生歇息,明日再讲。”
“有劳嬷嬷了。”明璃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待嬷嬷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明璃脸上那副温顺倦怠的神情瞬间一扫而空。
她猛地站起身,裙裾旋开一朵流畅的花,对着身旁最信任的贴身侍女映雪眨眨眼:“更衣!”
映雪心领神会,一边利落地伺候她脱下繁复的宫装,一边压低声音:“殿下,今日还是去西市?”
“自然!”明璃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她自己动手扯下珠钗环佩:“整日闷在这四方天里,骨头都要僵了。
听说西市新来了个胡商,带了不少稀奇玩意儿,不去瞧瞧怎么行?”
很快,一身低调却不失精致的鹅黄色襦裙取代了华美的宫装。
繁复的发髻拆散,梳成未出阁少女常见的双鬟,点缀几朵小巧的珠花。
铜镜里,那个端庄持重的长公主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眉眼灵动、带着几分娇憨与狡黠的富家小姐。
“走老路子,避开侍卫换岗的时辰。”明璃熟练地拉起映雪,从殿后一处僻静的角门溜了出去。
这条路线她早已摸得烂熟,几个闪身,便借助假山花木的遮掩,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宫苑一侧某段相对低矮的宫墙。
映雪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提前藏好的小木箱。
明璃踩上去,手扒住墙头,动作轻巧得像只猫儿,微微一用力,便翻了上去。
她骑在墙头,回头冲映雪得意地一笑,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和飞扬的发丝。
“映雪,老规矩,一个时辰后在此处接应!”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下墙头,裙角在风中扬起一个欢快的弧度,稳稳落在宫墙外的青石地面上。
双脚切实地踏在宫外的土地上,空气中不再是宫廷里一成不变的熏香和花香,而是混杂着尘土、食物和市井生活气息的味道。
明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心肺都舒展开来。
自由的味道。
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裙,压下雀跃的心跳,抬步便要融入不远处熙攘的人流。
就在此时,一阵清脆悠扬的叮咚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远处一个货郎的担子上,挂着一串用彩线和琉璃珠子编成的风车,风一吹,便飞快旋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明璃眼睛一亮,提着裙角便小跑过去。
她全然没注意到,一辆运送货物的板车正从斜刺里的巷口拐出来。
更没注意到,一道修长挺拔的青色身影,正拿着卷轴,步履沉稳地从街的另一边走来,眉宇微蹙,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变故发生得极快。
明璃眼看要拿到那风车,板车堪堪擦到她的衣角。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向后躲闪,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地朝身后那人撞去!
“哎呀!”
“唔!”
一声娇呼,一声压抑的闷哼同时响起。
“啪嗒!”是东西落地的声音。
明璃只觉得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书卷气息的怀抱,到还算是柔软。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微微抿起的、颜色偏淡的薄唇。
被她撞到的人后退了半步,稳住了身形,同时也扶住了她的手臂,避免了她摔倒在地的狼狈。
然而,明璃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发现自已情急之下乱抓的手,似乎把对方拿在手里的卷轴打落在地,而旁边恰好有个小水洼,那卷轴的边缘不幸沾上了浑浊的泥水。
“我的……”一个清冷,带着明显不悦,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明璃立刻站直身体,挣脱开对方的手。
她先是心疼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险些被她踩到的风车,随即目光落在对方染了污渍的卷轴上,以及对方那件质料上乘、此刻却被她抓出褶皱的青色衣袍。
一丝尴尬和恼羞成怒瞬间涌上心头。
主要是气自己差点摔倒的狼狈,以及差点到手的风车飞了。
她扬起下巴,看向对方。
眼前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一身青衣素袍,身形清瘦颀长,面容白皙俊秀得近乎精致,眉宇间带着一股疏离的书卷气,此刻正微微蹙着,看着地上的卷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责备?
“你这人!”明璃抢先开口,试图占据主动权,娇脆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不自觉的骄纵,“走路怎不看人?撞到我了知不知道?”
那青年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卷轴上移开,落在她脸上。
她的眼睛很亮,瞳仁颜色偏浅,像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此刻却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她扫了一眼明明是自己撞过来却恶人先告状的明璃,语气平淡却犀利:
“是在下疏忽,未曾料到会有人从斜里突然冲出,且步履……如此迅疾。”
她话语里那细微的停顿,分明是在暗指她莽撞!
明璃何曾被人这样当面暗讽过,尤其在宫外,在她自以为“自由”的天地里。
她俏脸一绷,正要反驳,却见青年已不再看她,弯腰小心地拾起卷轴,仔细拂去上面的泥水,对待那卷轴的珍视态度远超对待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你……”明璃气结。
青年直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淡,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
她微微颔首,语气客套而冰冷:“惊扰姑娘了,告辞。”
说完,竟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握着那受损的卷轴,转身便走,青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人群之中。
留下明璃站在原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好个无礼的、目中无人的、臭石头一样的家伙!
她狠狠跺了跺脚,刚才偷溜出宫的好心情被这场意外的冲突搅了大半。
“映雪!”她没好气地唤来一直躲在人群里不敢上前的侍女,捡起那个幸运完好无损的风车,语气恨恨,“回宫!”
第一次照面,锣鼓喧天,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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