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魄悔”像是做了一场过分漫长的梦,那场梦过分真实,与他不算久的六年人生相比,这人生就像是汇入海河中的一滴水,不溅起哪怕一朵浪花。
他时而梦见,自己是生着兔耳的残缺人,被落石碾碎成一地狼籍。
他时而梦见,自己是走入苦旅的修道者,被乱箭射死在那山坡上。
他时而梦见,自己是平凡快乐的小姑娘,被陌生人拐入无边的黑夜——
他梦见了千百张脸,千百种人生,那些人的面庞缝合在一张脑袋上,狰狞的、痛苦地凝望着自己,那目光深切,像是在作以振聋发聩的发问,又像是在发出艰涩无比的求救。
恍惚间,“林魄悔”似是听见了什么,于是他便走向那颗千百张脸缝合成的脑袋,每走一步,那视线便愈发强烈,像刀子似的割在自己身上,好像要从自己身上硬生生剜下来一块肉似的,痛的直叫人抓心挠肝。
而走得越近,他似乎就听得越真切,混乱的、嘈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一篇不甚和谐的乐章。
错乱的情绪像是按错了的音符,令杂音充斥其中,时而刺耳,时而低沉,到最后却又唤着同一句话,同一个问题:
“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是那一个死在黑暗中的少女?是那一个死在山坡上的修道者?是那一个死在落石下的残缺人?
啊啊,啊啊啊……不知道……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
……
“林魄悔现在处于什么情况?为什么她母亲的尸体变成了他自己的?”
似乎是察觉到自家小少爷那儿的情况不大对,盛止涟的声音不免带上了几分急促,可面对这一个问题,何倚昇却发现自己难以作出一个解答。
少年从不喜欢坐以待毙,毕竟这种被动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可如今,自己又能够怎么办呢?好像自己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去记录眼下发生的事儿——
……不对,还有那个法子,但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小少爷蹙起他那对好看的眉,看眼见着林魄悔这般痛苦着挣扎的模样,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有等盛止涟反应过来,便作出了一次稍显过分的告别:
“止涟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任性的家伙——”
“所以我稍微任性一次,应该也不过分吧?”
“嘟——嘟——嘟——”
通讯挂断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的刺耳,记录者先生的身子猛然一颤,似乎是预料到了这家伙要做些危险的事儿,他当即试图把通讯回拨过去,可等待他的却只有无狡讹接听的忙音。
没有办法,要知道在过去,小少爷私自做些危险的事儿本就不是一次两次,而对于此刻何倚昇的任性行为,盛止涟虽然不免一阵头痛,但好歹也有那么些应对措施: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啊,不让狡讹省心。”
记录者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而下一秒,他所处记忆的时间如同按了暂停键一般就此定格,连雨滴都不再坠落——
体内的血液冲破皮肤,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泽暗金色的浅池,它们缓慢游向天空,如同千万根细密的金线,最后撕裂开虚假的云层,链接上了另一段那泪水湖中的记忆。
希望能赶上吧……盛止涟无奈地想道。
另一边,掐断了通讯的何倚昇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为自己加油鼓劲。虽然这种事自己本就不是第一次干,但其中要受的苦,光是想想,就直叫狡讹瑟瑟发抖,更别提还是这么个没吃过多少生活之苦的小少爷。
但即便惧怕,少年却也只是皱起了眉,仍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
暗金色的丝线自他的胸口、他那一颗孱弱的心脏中蔓延,逐渐链接到眼前那有着千百张面孔的人儿,链接上他饱受苦痛折磨的灵魂。
禁术目录第109条:“思绪心链”,过去的记录者前辈所创造的、仅有记录者能够使用的术法。
通过链接,能够令施术者与链接对象的思维模式短暂统一,并且感知一样的痛苦与幸福。
由于那位记录者本狡讹在多次使用此等术法后思维模式发生了不可逆的影响,与精神失常无异,在被处决后,“思绪心链”也被列为了狡讹一族的禁术之一。
当然,这也是何倚昇最喜爱的一份禁术,可以令自己以最小的损害在短时间了解记录对象,可谓是省时间的好方法。
就连人之子都认为,如果不站在对方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体会他们的痛苦与难处,就无法了解一个人的,那身为记录者,自己想要多了解记录的对象,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吗?
“放轻松,放轻松……可以做到的、只是忍一忍,就可以做到的……反正,过去也不是没做过,不是吗……!”
暗金色的链条彻底成型,它将一人一狡讹链接在一起,而后又狠狠一拉,二者的身躯就此撞击成一片混沌的雾气——
那雾气过分诡谲,一半是身为不完全记录者的暗金色,而另一半,则是如同被污染的星空一般脏乱而又无序的色彩,就好像有千百个生命就此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不分你我,共同汇聚成一片污浊的星空。
暗金色的雾气浮动在空中,唯有链条链接着二者,似乎是错觉,那虚化的记录者似乎是吸了口气,而后又以粉骨碎身的架势,奔赴、拥抱了那片浊色的群星——
……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获得了什么……
我记得,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人,不管是长着兔子耳朵的、被诅咒了的人,还是平平常常、与自己没有区别的人,千千百百个生命都齐聚于此,汇聚于一片漆黑的、神圣的浓雾里——
我们要做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些记不太清了,于是我便问身侧的人,他生着兔耳,是个被诅咒了的残缺者。
我问他,我们聚在一起究竟是要做什么?于是他便低下了头,空洞的眼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我们在等待。”
他这般说道,如同陶醉于某场遥远的、黄金般的梦中:
“等待着那一个被神明所疼爱的、最优秀的孩子,等待他接纳我们,接纳我们所有人、所有狡讹……我们会在他的腹中安然睡去,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情感,会成为哺育他的养料,他会拥有天底下最神奇的魔法,他也会成为这世上最为特别的存在——”
特别的存在?什么样的……特别的存在?
我看着那沉醉于梦中的残缺人,不知应当以何种姿态回应他的狂想。
若是我们这千千百百的人,千千百百的生命,最后都只能够汇聚成一个生命,一个独一的存在的话……那对于那些被吞噬的存在而言,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些?
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大逆不道,因为当我说出口时,那个残缺人显然发了怒,他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上,一脚踩在我的胸口上,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心脏在被挤压时愈发躁动的不安与恐惧——
“那个独一的存在能够拯救我们!他能够拯救我们……我们只是想要好好的活着、只是想要能够用尽所有,像烟花一样绽放一次、哪怕一次!即便我们最后会失败,会粉身碎骨,会摔成灰再也没有人能铭记……那又怎么样!”
那残缺的人拉起我的衣领,就像是我不完整的记忆中,母亲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的身体因愤怒而燃烧,像是黑夜中过分刺眼的、转身即逝的流星,化作那诘问着“我是谁”这一问题的乐章中,少有的不和谐音:
“我只是、只是想要妹妹能够像她一直以来希望的那样……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存在,能够成为一个不凡的狡讹,可是……可是诅咒、该死的诅咒!就因为我们生来不是人,所以我们只能够失败吗?所以我们就不能肖想成功吗!”
那一点点的不和谐音开始传播,不断地传播,渐渐的,我看到那燎原的烈焰,那是残缺者们的怒火,那是平凡者们的不甘,他们要烧尽这片黑夜,把所有,都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愤怒”,那是撕裂长夜的第一种情绪,极致的愤怒流淌进我的身躯,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烈火灌入血管,涌入孱弱的心脏,可到最后,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哀伤浇灭。
我寻向那哀伤的源头,那是一个哭泣的女孩子,一个生着兔耳的残缺人,她的泪水浇不灭熊熊烈火,但她的哀伤却令无数湛蓝色的星点于烈火中出现——
“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我从来没有……我只是、只是想要家人都能够好好活着……成才也好不成才也好,我想要珍惜的只是身边的狡讹而已啊……我……不想失去你们啊……”
她的恸哭在烈火中逐渐被烧尽,却又汇入我的身躯,令鼻腔酸楚,令声音滞塞。我似乎听到了那无数无数的生命谱写成的乐章,跨越千百甚至万年的情绪被无尽的愤怒与有限的哀伤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
容不下其他……
……
“锁链、断!”
伴随着一声厉喝,何倚昇被猛地从那片燎原的怒火中拉出,身体被重新塑形,不再是一团暗金色的雾气。
“思绪心链”被强行截断,小小的花兔子滚落在地,愣是摔了个屁股蹲,他茫然地睁开眼,下一秒,一脸冰冷的盛止涟就把他提拉着脖子拎了起来: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下一刻,身体塑造完成,可何倚昇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变成了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兔子!他瞪着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最后下意识地发出了自己对当前身体的评价:
“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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