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燃的是芙光院送去的蜡烛,女子闺房的东西本就精巧,燃起时并无半点烟子,反而慢慢烧出冷香的味道。
陆斐柟嗅见,翻书的动作一顿,再闻,香气浸入口鼻,是熟悉又模糊的味道,人也一并恍惚,隐隐记起一句,与俗殊服,芬芳沤郁。
他再看书,如何眼中都是那句,久违的被扰乱心神。
徐锦行看着他盯着一处发呆,狼毫笔尖的墨凝着,点在纸上,黑黢黢一团。
“陆兄?”唤他也无反应。
“陆兄?”徐锦行把声音抬高。
陆斐柟回过神,目中沉沉,似是浓墨吹开,沉默半响后淡笑,“还有五日。”
“嗯?”徐锦行疑惑,后反应过来,他是说距春闱还有五日。“洪水势大,也不知对会试有没有影响。”
陆斐柟将书翻过一页,“会试应当是不会耽搁的。”
“书院里头都在说,有许多难民都堵在城门外。前年那一场水患,到处都是流尸,最后连会试也一并推迟。”徐锦行有些不安,今年这势头难免不会重蹈覆辙。
陆斐柟淡淡“嗯”了声,说确是,就按平手中的书,拿笔在纸上誊抄。
“...也没什么担心,安心备考就是了,日子要是往后腾挪些也不算耽搁。”徐锦行说完看他,一眼扫过去,看到书右角几个字。纳罕,这个时候怎么在读治水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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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方妈妈领人将别庄的存粮衣物送去京兆尹府,实在出去时间太长,冬姝喊人在府门接应,到日暮才归。
方妈妈跺了跺脚上的水,在廊庑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脚印子,“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停。”
南栀替她收了伞,往雨幕里瞧了眼,问:“城外如何了?”
“乱的很。”方妈妈摇摇头,面色带愁,往屋里走,“涌了黑压压一片难民,外头水淹到膝盖,也都没个落脚的地方,吃的散出去就是哄抢,死个人都被分食了。”
南栀听得愕然,瞪大眼,“人肉如何下的了嘴?”
槅扇虚掩,外头的说话声都收进冬姝耳里。
她从榻上坐起,“怎么不把人安置在城内?”
“老奴问过,府衙人说,难民太多,连日大雨本就人心惶惶,放进城里必要引起暴乱。”方妈妈想起在近西城门看到的景象,都是从洪水中逃命的人,拖家带口,孤儿寡母不在少数。衣衫褴褛的倚靠在城墙下,年纪再小的,几日大雨淋过,就剩下半口气儿吊着。
“主要在,上头没有吩咐,京兆尹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作为置多贬官罢职,要是临头不小心出岔子,那就是牵连一族掉脑袋的事儿了。
冬姝口里的梅子越发食而无味,她胡乱嚼两口,咽下肚里。
“我写封信,你让人送去给外祖。”
这个时候也只能从外祖那头探几句话问问,总不该朝堂一帮子人都是酒囊饭袋,想把灾情瞒报过去罢。
心里不得安生,冬姝在哪里躺着都觉得不舒服,下雨天摸着哪里都是潮巴巴的。
缩在被褥里,鼻尖的味道仍旧嗅到潮味。又不想再折腾换一床,方妈妈今日来来去去,已是极累。
她闭眼,雨声就格外清晰的落进耳里,一声一声的,湿溻溻的砸入梦中。
有人牵着她的手,“...郡主去磕个头。”
说不上是牵,只是把她半拉半拽往一处陵墓扯,勒的手臂都是疼的,矮矮小小的人趔趔趄趄往前走,一脚踩进水洼里,绣鞋脚袜到脚脖根儿都凉凉的。
她低头看脚,鞋边沾了黄泥。
伞打在上头,雨丝霏霏,撑伞的人说话声儿是比春水更要柔媚。
她跪在地上,三个响头。
旁边人仍在说,一声缔一声,像是连绵的雨,带着哭腔,扯着嗓子,喊得真情实意。
回去的马车,半途滞留不前,婆子掀开帘子,外头雨水淹了一半车轱辘。
“怎么不走?”
“前边死尸挡了路,得有人去搬才行。”
“发个洪水,哪来的这么多死人,霉气。”
她往地上看,那两三个堆叠的人,跟糕饼儿泡在茶水里面一样,皮肉肿胀发白。
婆子下去又上来,拿她面前的茶杯,灌了口茶,跟外头说话。
“...这泡了多少天,拉都拉不动,跟头死猪一样。”
“嗐,死人跟死猪什么差别,猪死了还能卖几个钱,人死了还要买棺材,不值当。”
婆子唾一口在手上搓了搓,看她一眼转过头去,压低声音。
“都是赔钱货。”
.....
她睡的不好,一会儿忆起,方妈妈给她穿的新鞋,去见母亲被弄脏,一会子想起婆子摸过死人的手,来拿她的杯子喝茶,后头那杯子去哪儿了。
她醒来,听不到下雨的声音,只觉着拘在屋里许多天,前些日子的晴日就像是从盛夏度过,转眼要入冷冬。
冬姝起身,幔帐被掀开,方妈妈探进半截身子,看过她眼底,淡淡一圈黑青,关切道:“昨夜像是睡的不好,眼睛下头圈黑青,要拿珍珠粉敷一敷。”
“没关系。”冬姝自己趿拉上软鞋,坐在妆梳镜前看,脸色是不大好,“敷一敷吧,今日雨停了?”
“还在下小雨。”
南栀用竿子撑开半扇窗,看见外头青石地面果然还是湿着,细雨如丝绵绵密密的下。
“外祖那头有消息了?”冬姝捏了捏额骨,外头凉风进来,脑子清醒不少。
七宝从盆里绞了热帕子,给她擦手,“昨夜里送过去,刘顺就带了话回来。老王爷说,让您自己出门去看。”
刘顺是冬姝从恒亲王府带回来的人。
她丢了手里一柄簪子,神色恹恹。
最烦雨天出门。
方妈妈请她的意思,外头是否要先备好马车。
冬姝咽下口粥,尤觉着喉间黏糊糊的,便擦了手起身。
“备着吧。”她还是要出去的。
芙光院近西偏门。
月洞门出去,穿过罗蕴婉住的绮云楼,再往后,顺着遊廊出侧影壁。
一架马车靠在边上。是素青的幔帘,削平顶,十分不打眼。
“罗表姐这两天就在院子里?”冬姝靠在马车上,想起方才从院门过,里头静悄悄的模样。
“来过两次芙光院,您都在午睡。”方妈妈拎出从府里带出来的小瓷壶,往茶杯里注水,“还去过老夫人那儿几趟,再多去过二夫人那里。”
冬姝蜷在椅榻上,耷拉着脚,“她去二伯娘那做什么?又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她算是看出来,罗蕴婉这人是半点脸色不懂看,回回与姜氏聊闲都是拿脑袋硬磕。
方妈妈一笑,不说,只问她想好了去哪里没有。
冬姝觉着脚缩着不舒服,又放下来,头枕换了几个向,身子定下来。
“汴京河是哪里淹了?挨着酒肆廊坊那里?去看看吧。”
坊巷御街,自徐府往东去,街坊杂市都在此处。从汴河主流引了道小溪沟,遍植莲河,近岸有桃李梨杏,受到洪汛的影响,溪水往上猛涨,淹到铺子阶坎下头,沿街满树的白花打落一地。
这边还算是正常,只有金银铺子合上半边板门,怕遭人哄抢,其余的包子铺,李家香铺,刘婆婆肉饼、苟三分茶仍旧是照常开着。
冬姝从帘子晃眼扫过,城里还算安定。
马车过东仙桥,往汴河主干近了,远远就能看见平日夜里笙歌燕舞最热闹的酒肆馆舍,傍水而建的朱楼高阁,被淹的只剩下两层,再矮些的地方,连顶尖儿都看不见了,只有飞檐一角的瑞兽在水里孤零零蹲着。
“这里人都安置了,估摸是哪位贵人下头的地盘,发大水那晚,酒肆的人都上了楼船,京兆尹连夜调人救走的。”方妈妈说。
冬姝笑,“这用什么贵人的地盘,赶着不定里头有谁的老相好,正巧往府上接。”
七宝捂嘴笑,方妈妈呸呸两声,“就纵得郡主乱说话。”
七宝缩着肩挤到冬姝旁边。
马车是原路返回,到东仙桥尾被拥挤的行人堵住。
斜对角是个戏台子,擎柱红幕的两层阁楼,灰扑扑晾在雨中。停的久了,就闻到边上小吃铺子上的香味,烧苞米,煎鹌子,炒蟹,签盘兔和一家挨在马车边上的包子铺,就叫做东仙桥包子,白胖白胖的包子在凉丝丝的雨里热腾腾的冒气儿。
冬姝等的嘴馋,口水咽过两回,忍不住,“七宝,你下去给我买两个包子。”
方妈妈没拦着,笑了笑,“去吧,郡主爱吃肉多的。”
她坐在马车上等,看见七宝挤过去,旁边人明显避开,从人堆里绕开一条道,顺顺当当买过一袋包子拿上来,装在油纸包里,她接过,油水就浸过纸包沾在手上。
咬一口,马车跟着动了。
冬姝往外看,以为是人群散开,却隔着帘子听见大马嘶鸣一声,车轱辘急转,偏到一旁的铺子上去。马车牢实,生生掀翻了木架子伞蓬撑起来的铺头,白花花的豆腐从案板掉下,成了沾灰的渣滓。
马车里头几下摇晃,方妈妈和七宝两人堪堪护住冬姝,冬姝一手捏着纸包,几个包子全部落在毯子上,还在往外滋油。
“怎么了?”方妈妈撑开帘子,肃声问。
赶车的是刘顺,好不容易稳住车马,听见方妈妈的声音,转过身子,揩了额头的汗珠子,惊惶道:“方才一小子,落了个东西到马蹄子下头,差些一脚踏上去,奴才这才把车旁边赶,惊扰了郡主。”
方妈妈抬眼看嘈杂声里捡东西的小孩被阿娘搂在怀里哭,遭殃的铺面撞了个稀碎,买豆腐的中年妇人蹲在地上,还在捡那堆残渣里头东西。
“都是可怜人...怕是要出些钱。”方妈妈转过头说。
冬姝盯着地上的包子出神,胡乱点了两个头。都是可怜人,砸了铺面就是砸了生计与活路,赶巧还是个卖豆腐的。
方妈妈下马车递银子,七宝在里头收拾,白乎乎的包子这会子全冷下来,冬姝瞧了眼,有些可惜。
“再拿两包银子过去罢。”她看着街边含着颗糖果儿才止住哭的小孩,说。
总不该家家户户都是凿壁偷光,囊萤映雪这样凄苦。
七宝揣着荷包下去,交到方妈妈手里,一并带上郡主的话。卖豆腐的妇人却如何都不肯再收,一个劲儿说,够了够了,这么个摊子值不得这么些钱,让贵人拿回去。
方妈妈先一步上马车,七宝去包子铺重新买两个包子回去,从人堆里出来,恰好碰到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跟青竹似的。
“陆公子。”
陆斐柟目光落在油纸包上,“是郡主出门了?”
七宝笑了笑,“今日雨小了,才出来透透气。”
透透气吗,他看了眼桥头的东仙桥包子铺,透气儿跑了半个城呐......
冬姝吃到了包子,也还是闷闷的,七宝看她兴致不高,顺嘴说起,“上马车碰到了陆公子,一个人走那么远不知道是要买什么,伞也没打。”
陆斐柟?
冬姝抿了抿唇,有些不安。
风带着雨打在青幕上,她咬着包子往外看。
不远处的豆腐铺子后头正立着一人,小雨尽数落在暮青的衣衫上,肩袖染成深色,地上的妇人和他说了什么,抬手往马车这边指,那双远山叠翠似的眉目就转过来。
冬姝慌慌盖上帘子,手里的包子一溜边儿,咕噜咕噜滚到了毯子上,大白肚敞开烹香的肉馅,笑话她。
慌什么?冬姝掐了把腿肉,暗恼。
又不是故意撞上的。
还有第二更,晚二十四点前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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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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