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鹤没有心情在路上逗留，他带着弟子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金门山。
驻守在山中的灰衣道人和其他弟子早就听说灵山发生了动乱，却不知道详情，见冷云鹤等人平安无恙地赶了回来，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当看见了陆之离时，他们的心却又悬了起来。
冷云鹤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都一一讲明了，而后留了两位长老在外面监视陆之离，接着便与灰衣道人以及另外两位长老钻进了藏书阁的秘密之地中，商谈该如何对待这个死而复生之人，他们还从鬼阵中抓了一个大妖出来，详细逼问事情的始末。
这件事，一谈便谈了多天。
金门山众弟子在这几天里，无不忧心惶惶，很是害怕陆之离会摸黑摘掉他们的脑袋。毕竟从前欺负过他的人可不少啊！
倒是赵连明，一向人精惯了的，观察了陆之离几日后，见他除了不爱说话，阴森了一点外，并没什么异常，竟然开始大着胆子跟他套近乎。
只是陆之离并不理他，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分别多年，他很想跟陆凝单独处处，陆凝却总是躲着他，像个见了猫的小老鼠，有时候无意中撞见，扭头便跑，好像他会吃人一般。
这是唯一令他有一点点伤心的事，他猜测，是不是和那些鬼东西相处太久了，他也变成了一个不自知的丑陋可怕的凶邪。
可趴在井边反复照了多次，明明不丑嘛！
他对弟弟，总是有超出寻常的耐心和温柔。
于是，当天晚上，他趁黑摸进了陆凝的屋子。进了屋，见他侧躺在炕上，便脱了鞋跳了上去，挨着睡了下来。
“凝儿？”躺了半天后，他忍不住轻声唤道。
从不会舍弃他们的月光从窗格外洒落进来，覆盖在他二人身上，一如多年前相依为命那般。
陆凝呼吸均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并未回应他。
陆之离大着胆子，伸过手去，将他轻轻搂在怀里。听着陆凝浅浅的呼吸声，陆之离也觉得此刻好像做梦一般。
七年与鬼为伍，他不知有多想多想，将这具身体搂在怀中。
搂了半晌，直到确定了怀里这具温热的□□不会再像梦中那般凭空消失后，陆之离才叹了口气，哑声道，“凝儿，哥很想你。”
陆凝其实一直醒着，他睁着眼睛，感受着活生生的来自陆之离的温暖，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平静地回过身来，将头埋进陆之离的胸膛。
小家伙虽已经变成了大家伙，但是跟哥哥比起来，依然不算大。陆之离半哄半逗地摸着陆凝的头发，说道，“这个矮冬瓜，是不是没好好吃饭？都没怎么长个子呢。”
事实上陆凝这两年个子蹿得很猛，都快到陆之离的肩膀了。他无心玩笑，缩在哥哥的怀里，一言不发。
陆之离继续逗弄道，“不长个就算了，连话也不说，难不成真变成一个小呆瓜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陆凝都不理会他，这让陆之离感到很奇怪，强行将他的脸捧起来，借着月光一看，正默默地流泪呢。
陆之离的心更软了，抬手抹去他的眼泪，而后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凝儿，跟哥说说话呀，哥想你想得紧。”
这次陆凝终于回应他了，哽咽道，“你是个大骗子，大混蛋，我讨厌你。”
陆之离并不反驳，抱着陆凝，看着窗外的月亮，喃喃道，“对，我是大混蛋，大骗子。”
然而陆凝却并不服软，他又愤怒又委屈地控诉道，“我讨厌你！讨厌你！！”说着，像只小野兽般奋力挣扎起来，将拳头尽数砸在陆之离身上。
吃了痛的陆之离将他搂得更紧了，任由自己变成了一具人肉沙包，气息喷在鬓角，压抑道，“对不起了，凝儿。”
陆凝又砸了他一拳，听见了这句话，才软下心来，拳头举起，最后轻轻落在陆之离的脸上。他摸着哥哥的脸，借着月光，睁大了眼睛将他瞅了个仔仔细细，最后才郑重道，“哥，我原谅你。”
两兄弟对视了很久，最后纷纷噗呲一声夹着眼泪笑了出来。
陆凝问道，“哥，你怎么活过来的？这七年，你到底在哪里？”
陆之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 “我就在下面呀，每天听着你和兔子鸟儿们说话，听你的脚板声跑来跑去，简直想打个洞出来，摸摸你的小脚......哥想你想得要命。”
陆之离只将自己的部分经历告诉了陆凝，说得十分有趣诙谐，以免他过度为自己的经历伤心。
事情都过去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原来，陆之离被丢下去的当天，便被鬼怪啃了个一干二净，四肢骸骨洒得到处都是。所以第三天，冷云鹤没有找到他，才以为他已经死了。
但是奇怪的是，第四天时，他的那些骸骨竟然长了脚似的，跃过熔岩山峦，竟然又凑到了一起，拼凑出一副完整的骨架
再过了几天，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又活过来了，光溜溜的一具完好的身体。四周都是鬼怪凶邪的哭号，脚下是发红的熔岩，几乎将他的脚烫了个半熟。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那一刻却怕得要命。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又被妖怪们发现了，它们像追老鼠一样追逐着这具鲜美的□□，最后终于将筋疲力尽的陆之离按倒在地，开膛破肚，吃了起来。
那时候他还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惊恐地惨叫起来，然而，那可是熔岩地狱，是神不会护佑的地方，他的求救声微乎其微，淹没在妖怪们激动的嚎啕声中。
从来不会求饶不会哭泣的他，第一次哭求起这些妖怪，只是它们吃得十分专注，如没有灵识的低级走兽一般，根本不会停下来听听这个凡人在叫些什么，反而因为害怕同伴们抢走太多，加速撕扯起来。
直到他的眼珠被扣出，舌头被扯出，整张脸皮都被啃得血肉模糊时，他终于不能再哭不能再叫了。
此后的日子，便是反复的活过来，反复地被吃掉，循环往复，简直没有个尽头。不管他的骨架藏在哪里，最终都会被找到。
那些鬼怪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规律，吃完后，干脆将骨头放进窝里，等他复活后接着吃。
他撑不下去了，真不想活着。从前怕死，身在无间时，却只求速死。然而天意却又爱捉弄人，偏不叫他如愿。
那段时间，他被困在妖怪窝里，眼睁睁看着大妖将他的腿撕扯下来，喂给小妖吃掉。他痛晕了过去，隐隐中似乎听见了哭声，是从地上传下来的。
是陆凝在哭泣，他一直在呼唤哥哥。
陆之离已经流够了眼泪，哪怕再痛，他也流不出了，但听见陆凝的哭声时，泪水却像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然后，他又被吃了个干净。
可再次复活之后，他那丧失良久的求生意志又腾腾地蒸发出来。既然注定了会反复复活，那他就有可能活下去，只要找个机会，想个办法。
这次，他发现自己能有意识地微微控制骨肉复苏的速度。等到大妖出去后，他才加速长出□□来，徒手将无力反抗的小妖给撕了个粉碎，逼着另一头小妖吃掉自己的兄弟，而后将它也杀死。
干完这一切后，他从妖怪窝里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了，将自己浑身搞得张兮兮的，伪装成一个丑陋的妖怪，逃了出去。
可是出去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将熔岩地狱走了一遍，饿极了，便吃腐肉，喝腐水。这一次存活的时间足够长久，直过了十多天，都没被发现。
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遇到那种估摸着自己能对付的落单妖怪，才会扑出去艰难地制服它们，而后逼着询问一些信息。但是能被他制服的妖怪，大多都是低级走妖，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根本没脑子的。
陆之离没搞到任何信息，便又被大妖抓住了。
一般吃人的都是低级走妖，但这些妖怪被关在鬼阵之中，杳无滋味乐趣，不知怎的也爱上了人肉。尤其是这么俊美鲜嫩的人肉。
因陆之离杀了这妖的孩子，它早已遍地寻找了许久，这一次总算是逮着了。它一把就将陆之离的脖子给扭断一半，折断了他的手脚，又注入许多灵力，吊着他的命不让他立刻就死了。
随后，它将陆之离绑在了柱子上，叫路过的邪祟，都来亵玩他侮辱他。鬼阵里有了这么个乐子，那还不得吸引来一大波恶鬼凶邪？
它们将他狠狠地玩了个够，又开始馋起他的肉来。
那大妖却不想他立刻就被吃了，坐地做起了生意，想吃肉喝血的妖怪，须得拿一样东西来交换，有用杯子的，有用铜钱的，还有用裤衩的。
总之，只要那大妖有满意的东西，便收下了，然后根据“客户”的指定要求，割下陆之离身上的肉来，或者割一条口子，放出血来，供妖怪们饮用。
陆之离被他折磨得，最后的求生意志也渐渐消灭了。他的眼睛变成了死灰色，木然地盯着某一个地儿。直到来了一个妖怪，买下了他的眼睛。
直到他身上的肉渐渐**，那大妖不想再玩了，才收回了灵力，将他弄死。本想等新鲜□□长出来后再接着玩，没想到它家因出去玩耍逃过了一劫的大儿子，却将陆之离的脑袋摘了下来，当成球玩耍。
大妖看儿子玩得这么兴起，也便随它去了。
那小妖成日呼朋唤友，将陆之离的头踢来踢去，有一次竟然踢到了粪坑里。陆之离在里面足足泡了五天，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的骨架即便不完整，也能生出肉来。
因为脑袋又长出眼睛和皮肉了，只是他心如死灰，对自己的遭遇早已麻木了。粪水灌进喉舌里，很不适，他发出了沉闷的咳嗽声。
那小妖听见了，想起了这个倒霉的肉球，又将他捞了起来，接着踢！
陆之离紧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飞来纵去。
小妖踢了一会儿，发现他不发出声音了，登时觉得没有趣味儿，对他的头又砸又踢，最后玩累了，躺了一会儿，过后又抱起头来，细细观摩。
看着这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肉球，小妖摸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怎么感觉怪怪的呢......知道了！一定是这个东西太碍眼了！”说完，他就将陆之离的一双耳朵撕了下来。
这次，陆之离总算是发出了沉闷的痛苦之声。
小妖兴奋了，“原来你会叫啊！”它疯狂地拔起他的头发来，说道，“你得更像一个球才行。”
不出一会儿，便将这个肉球拔得光溜溜了。
它又欢快地踢了起来，最后肚子饿了，便找了个岩石缝隙，将他的头拼命塞了进去藏起来，站在外面说道，“我回去吃饭了，待会儿再来找你玩。”
只是，不知它是没兴趣了，还是忘了把头藏在哪儿了。总之再也没来找过。
陆之离在里面呆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的头脸渐渐腐烂，最后又重新长出□□来，这一次，被虫蚁吞噬了干净。
他麻木地呆在里面，耳边只剩隆隆刺耳的嚎叫声。偶尔会听见外面传来的一丝声音，是金门山弟子们击剑奔逐，快乐呼喊的声音。
可那又怎样呢？
那些东西都跟他无关，他是活在地底的蛆虫。
直到那一天，传来了陆凝的声音，他在上面和兔子们说着话儿，“哥一个人在下面，会不会害怕？他也很爱吃莴笋，会不会转生成兔子呢？”
陆之离早已干涸的眼泪又激涌起来，可是他的头被卡在这儿，根本出不去，他流着泪，喃喃说道，“鸟儿，鸟儿，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告诉我弟弟，我很想他，很爱他。”
过了一会儿，地面上突然传来陆凝的哭号，他声嘶力竭叫道，“哥！你不要害怕！我来救你了！”
他的声音十分稚嫩，但喊得很用力，真怕陆之离听不到一般。
不知怎的，陆之离听了这话，那本已丧失的求生意志又冒了出来。他有了力量，发出嘶吼惨叫，吸引了一个路过的妖怪。
它薅住他所剩不多的头发，将他拉扯出来，然后拍了拍，直接扣下来一个眼珠吃了。
陆之离赶在自己的舌头也被吃掉前，说道，“放了我，让我找到我的身体，我每天给你一只大腿。”
妖怪觉得这是一桩划算的交易，果真带着陆之离去找他的其他躯体。发现其他残肢都藏在大妖的窝里，它偷偷溜进去将其偷了出来。
陆之离再次与自己的其他残肢相遇，没过几天，□□便长好了。
这个“救”他的妖怪，并不强大，是一只十分单纯的妖怪。它将陆之离领回了自己隐蔽的巢穴里，没想到无法制服他，最后想起了定下的契约，威胁他如果不遵守约定，它便将大妖叫来。
陆之离时而能将它打跑，但却无法将它彻底杀死，又害怕它真的将大妖叫来，只得遵守约定，每次给它提供一只大腿。
后来，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将那只妖怪给砸了个稀巴烂，占据了它的妖窝，从此隐藏在那里。
那个时候，他已经渐渐领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不想被吃掉，就一定要成为它们的同类，让自己充满鬼气。
[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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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前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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