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凝不知道贺知成会接受怎样的惩罚，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呆在山上了。尽管是贺知成强迫在先，但他知道，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别人都会说是他引诱师兄。
贺知成是师父的得意门生，是未来的掌门，他不能有污点......
于是，陆凝连夜收拾了行囊，路过冷云鹤屋子时，见师父坐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他便跪在窗外，给他叩了几个头，说道，“多谢师父十多年养育之恩，徒儿此番下山，再不会回来了，请师父保重。”
说完，他决绝地起身，出了山门。
此后，陆凝在外游历十年。
十年间，他遍历山川湖海，领略风土人情，拜访仙门圣地，倒是修炼了一身浅薄的本事出来。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遇事愚笨慌乱，六神无主的小儿了。游历江湖的经历，让他学到了在金门山学不到的东西。
那一天，他由中原辗转到了南荒，本意是想经南荒到蓬莱仙山去，听说陆之离在那儿做客，但到了南荒，又听沿途鸟雀说，蓬莱仙君取消了宴席，仙君们打道回府了。
于是陆凝便失望而归，路经九河之都时，他的青鱼玉佩不慎落进水中，一路追逐，终于在江心找到。
没想到却因此偶遇心怀不轨的笑面妖王，不过此时，陆凝并不知道言廷的真实身份。
他只以为，那不过是个成了阶下囚，却还卖乖不肯吃窝窝头的小混蛋。
出了忏哭宫后，陆凝便在山上随便走走，看看风景。山上景色变了许多，以前的厢房拆了，现在东西是两间很大的厢房。估计是因为这几年入门的弟子太多，不得已要扩充居所。
山上确实比当年要热闹许多。
陆凝走走看看，面上没有多少忧色，实则心里记挂着言成。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陆凝一直想找贺知成谈谈，叫他赶紧放了言成，让他们两个下山去。
只是贺知成似乎一直很忙，他忙了一天了，现在还在接待玉虚山的道士。
若是一般的事情，大可不必掌门亲自接见，派一般的办事弟子就成了。要他亲自接见的，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陆凝略有好奇，心道，不如去看看，便穿过院子，往议事堂走去。
快到议事堂时，恰巧遇到伺候贺知成的小弟子，陆凝便抓住他，问道，“掌门还在忙吗？”
小弟子道，“可不是嘛！玉虚山的人也太难缠了！”
陆凝奇道，“他们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还不是为了梧桐镇那缢鬼！玉虚老祖可真搞笑，明明是那缢鬼杀了他的弟子，他却跑来找我们问罪！”小弟子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地走了。
陆凝了然地点点头，走到门外去站定了，侧耳一听。
只听贺知成做了退步，“此事，确实是金门山疏忽，致使缢鬼作恶，累及无辜。这样吧，我们让出东方的一块福地，给老祖赔罪，如何？”
来交涉的，依然是那一胖一瘦两个道士，他们互看一眼，觉得这个条件可以了，遂见好就收，但是最后又附加了一条，“贺掌门，那缢鬼杀了我们好几名师兄弟，光是补偿一块福地可不够，你得把那缢鬼交给我们处理。”
闻言，贺知成回眸看了看弟子，那弟子会意，立刻出门去，端了一个盒子过来。
贺知成道，“实在不巧，你们来晚了，缢鬼已经被挫骨扬灰，你们可以把骨灰拿走。”
那几个道士见状，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接受，接过骨灰盒子便告辞了。
出了门，就从陆凝眼前经过。
他们看也不看他一眼，带了几分恼怒之色，“这玩意儿带回去有什么用？”
“就是，扔了吧，这玩意儿拿回去只会挨骂。”
得了师兄的首肯，那胖道士便将盒子打开，将里面的骨灰洋洋洒洒抛弃了，而后嫌弃似地，随手将盒子扔进植了睡莲的鱼缸里。
他们边走边低声嘟囔道，“贺知成这些年可真是越发厉害了，跟条疯狗一样，连同门师兄弟也......”
“嘘，要说出去说，这还是他的地盘呢！”瘦道士连忙打断他的话。
胖道士忙住了嘴，几人立刻出了山门去。
陆凝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不觉奇怪，贺知成连同门师兄弟也怎样？
他正出神发呆时，贺知成却走出了门来，见他就在门外，唇角一扬，说道，“子凝，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当年冷云鹤自知要死了，交代后事时，也给观中到了年纪的弟子取了表字，权做当师父的最后一点心意。陆凝因此有了子凝这个名字。
“哦，师兄，”陆凝回过神来，“我有事儿找你，言成他......”
“先跟我来书斋。”不等他说完，贺知成便把话打断，而后自顾自往前走了。
陆凝只得跟着他。
贺知成所说的书斋，不是供弟子们习字念书的大书斋，而是掌门屋里的小书斋。陆凝进了屋中后，贺知成又随手将门关上了。
屋内采光不错，并不黑暗，可陆凝下意识地就紧张起来。十年前，贺知成抱着他做的那些疯狂的举动还记忆犹新，他怎么也不敢跟他单独相处了。
贺知成见他神色有异，也猜到了缘由，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哑声道，“我不会对你怎样。”
说着，自己往书桌边走去。
他如此坦荡自然，倒令陆凝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放宽心思，跟着走过去。
贺知成取下一副卷轴，慢慢地展开来，竟然是一幅画，那上面寥寥几笔，画了个吹叶子的人影，姿态，神情流于纸上，十分动人。
陆凝并不常照镜子，但立即就认出了这画的是谁，浑身一震，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开来。
贺知成盯着那幅画，略带着几分悲伤神色，翘起嘴角，微微笑道，“你看，这是我画的，像不像你？”
陆凝红了脸，“师兄，你......”
“还有呢。”贺知成说着，又取出几幅画来，一一展开。
很多都是童年稚子游戏的画，有正在喂兔子的，有正在和小鸟嬉戏的，也有正在烧火的，最后一幅，是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不点儿，呆呆地凝望着画外，只有个小不点儿，连五官都没画出来。
贺知成边翻边说道，“都是我凭记忆画的，我太想你们了，本来只是随便画几笔，但后面就越发地停不下来。”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那画上的笔墨竟然动了起来，拿着糖葫芦的小不点儿从纸上跳了起来，东奔西走，十分可爱。真如童年的陆凝一般。
陆凝看着师兄那深情款款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贺知成随后又翻开了几幅画，是几个弟子围着两个老人下棋。正中两个是冷云鹤与灰衣道人，旁边的，估摸着是冷秋霜，赵连明和小五等人。
见贺知成并不只是画了他一个，陆凝不禁松了口气，但随后，又为自己那劫后余生的感情莫名其妙。
难道还不允许师兄想念吗？他当然有权利想念他们。
陆凝想起了冷秋霜，问道，“师兄，你之前说，师姐去找我哥了，为什么呢？你们不是......”他看了看贺知成的神色，见他并无异样情绪，又松了口气。
其实他早就想问了，不过一直没机会开口。
贺知成扬起一抹苦笑，“凝儿......”
“怎么？”
“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以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性起的假话吗？”贺知成没有看他，慢慢将画卷收了起来。
陆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再说以前的事？”
贺知成笑了笑，“是，都过去了。我告诉你吧，我没有隐瞒师妹，那天晚上，我把一切都对她坦白了。”
陆凝微微一惊，“你对她坦白了什么？”
“我对她说，我喜欢的一直是你。”
冷汗从陆凝额头滑落，“师兄，你为什么......”
既然贺知成顺利地当上了掌门，那冷云鹤当时就肯定没把那件事情宣扬出去。只要他和贺知成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他亲口说出去，不是自毁前途么？
贺知成平静道，“我不喜欢却要装作喜欢，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当时师父已经去世，师妹听我坦白后，大概对我死心了，就离开了金门山。”
“她一直都没有回来吗？”
“嗯。”
陆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今，他与贺知成之间有了太多的隔阂。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可以依偎在师兄怀里，看金雀在林间飞来飞去的稚子了。
两人相视沉默了半晌，一个神色落寞，一个眸中暗藏波澜。
贺知成看着他，那眼中的不甘和渴望如奔涌的江河一般，随时都会决堤。他真想，将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家伙，狠狠地搂进怀里，狠狠地，吻上一百遍。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还未触碰到陆凝，外面却突兀地响起了小弟子的声音。
“师父，那个叫言成的逃跑了！”
陆凝微微吃惊，他真是小看言成了。
贺知成收回了手，说道，“随他的便吧，应该是下山去了，若是遇到了，不要拦他。”
弟子应声道是。
陆凝回过头来，说道，“那我也不打扰了，师兄，我这就下山去了。”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贺知成拉住他，“这么急做什么？不能多呆几天吗？”
“我要去找言成。”
贺知成神色复杂，“找他做什么？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拜托我教他学法术。”
“那就让他留在金门山，我派人去找他。”
贺知成的提议其实也未为不可，他在山上呆了三天，觉得贺知成教导有方，这些弟子一个个都挺本分的。
低头沉思时，贺知成慢慢揽上他的肩膀，等陆凝反应过来，已经在他怀里了！
他顿时感到不适，惊恐地推攘起来，“师兄，你怎么又这样！......”
动不动就动手动脚，这还是以前那个知书达理，有礼有度的贺知成吗？！
陆凝挣扎得很厉害，贺知成加大力气，压制住他的灵脉，不叫他有力气挣扎。这一举动虽然叫陆凝担惊受怕，不过好在，他确实只是抱着他，没有进一步非礼。
“凝儿，留下来，好不好？”他卑微地乞求道。
“师兄，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两次对你告白，你都以为我在说疯话？我没有！我没有疯！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凝儿......”贺知成神情悲伤又痛苦，眼睛里藏着厚重的化不开的深情。
他捧着陆凝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哽咽道，“我真的，好爱你。”说着，将头埋到了陆凝的颈窝里，恳切地说着情话。
此刻的贺知成，就如多年前初上金门山时，被大孩子们欺负的陆凝一般。他无助地缩在墙角，等待哥哥砍柴回来。可事实是，最后及时把他抱起来安慰的，却是贺知成。
陆凝不再反抗了，他听着贺知成说着如何如何爱他，脸上除了悲伤就是迷茫。
天意就是爱捉弄人。
为什么这些话，贺知成不早一点对他说呢？十年前，有很多次最佳的时间。那时他以爱上师兄为耻，而师兄貌似错误地给了他爱的甜头，却又对他道歉，说只是把他当弟弟。
如果当时贺知成说了这些话，可能他们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哪怕这种禁忌的感情会伤害到他人，陆凝也会比今天有勇气接受他。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呢？
陆凝的眼睛一片湿润，他没有问出来。
此时，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贺知成也足够机敏，“是谁？！”说话间，拍出两枚暗器。
只听一声痛呼，接着一个人影从梁上滚了下来。
陆凝一看，惊呼道，“言成！”
我知道有人会生气，也许是我想得美了[柠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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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歧途陌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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