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湿昏沉的晌午,雨似被雷鸣击碎的玻璃,在窗上刺啦啦划,阴云铺满整面天,几欲坠下来。
“纪零,早上迟到,上午逃课,下午测验全错,你他妈给老子别读了,马上高三了,看你怎么办,”教导主任瓷杯重重砸桌上,“明天给我把你家长叫过来,别给我扯没空那套,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就一个亲戚没有?”
纪零想,还真没有。
他眨了下眼,从脑子里挤出模糊的剪影,包括他妈,已经好久没见了,长什么样,声音呢。
也记不清了。
正常来说,被提及这种没爹没娘的脆弱区域,一般人心里都得像塞满腐烂酸橙,拧巴着解释找不来人这事。
但纪零只快速回复:“哦。”
见自己威慑力的话被他轻松化解,主任被哽住,血压升高:“纪零,你什么意思?”
“表示知道了的意思,”纪零认真帮他解答,并补充,“用作答复。”
教导主任:……
他愈发火大,抬头瞟了眼,少年半低头,身形挺拔,青棕碎发遮盖眉眼,只露出白瓷般的肌肤,只这个角度,仍能辨出精致清晰的下颌线,他实在漂亮。
可惜也实在顽劣。
主任感到不解,纪零不似是爱玩的性子,也不孤僻、冷漠、不近人情,与坏学生像是毫不沾边,只是在很固执的抗拒一件事,读书这事。
人哪能不读书啊。
捐楼也不行。
这办公楼是姓纪的捐的也不行!!
他执教多年,练就了手软硬兼施的本领,组织了些话,准备柔声开口。
忽的,纪零抬头笑了下,露出两个酒窝:“老师,我写检讨,不叫家长行不行。”
他发质细软,晃散了,凌乱的析着光,像只乖巧的绒毛小狗。
主任心一下就软。
也只软一下。
然后说:“你主动提,那就让你家长…带着检讨一起过来。”
纪零:“……”
纪零撑伞往家走。
他一向对装乖这招得心应手,小时候,他和邻居小孩打架,任凭对方怎样哭,纪零往那站着,软包子似的,两方家长便只认定纪零清清白白。
但显然,主任年纪大,心也狠,不吃这套。
雨势渐弱,天呈灰橙色,声音似被收拢进盒子里,模糊不清,纪零思绪放飘。
其实家长,他也有。就是太多了,找哪个都不靠谱。万一他们把学校拆了,或是把主任打了,纪零该找谁说理去。
也不大不想打通,那个忙音电话。
更何况,眼下烦恼是,杂货铺不景气,生活费告捷,他一大家子得养,吃得多又娇气,还挑食,但纪零总不能让他们挨饿。
忆及刚收到的账单,水电费又得交了。
纪零面无表情想,要不还是饿一饿好了。
毕竟,他的家长们不是人类。
这事得从很久前说起,他妈纪秋挽从华尔街投行闯荡回国就找了个北方后爸过日子,一年到头见不上两次,外婆走后,纪零和要带他走的纪秋挽大吵一架,最终以纪秋挽给这最好的名校捐了几百万把他塞进去告终。
纪零用家里店面支了间杂货铺,他上学,店铺无人售卖,付款全凭自觉,生意还行,他就用这笔钱喂养流浪猫。
实属普通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日复一日,像部黑色默剧。
直至某天凌晨三点,雨刚歇,山后闪烁极光色,星宛如陷进泥泞里,一辆飞船砸在后院。紧接着下来几个生物,什么人鱼、巨龙、兽人的,一上来就摸头抱抱喊他崽崽。
场面太惊悚。
纪零差点以为自己独居太久精神失常了。
这些外星生物非常自来熟地霸占了他的家,尤其是裴疏意直接占据了纪零的床,只勉强准纪零共享。
就裴疏意最娇。
好气。
今天不给他饭吃,让他吃泡面。
纪零下了公交,拐进一条巷口。
他远远瞧见地上蹲坐着一个女生,乌发散乱,她的肩压下去,头埋在臂弯里,纤瘦得破碎,小声啜泣着。
雨淋在发上、肩头,一整个湿了。
这地段并不太平,也曾有多起伪装受伤,趁机敲诈的案件。据说这些抢劫犯最擅于利用同理心,待猎物接近便抢夺钱包手机,再利用地形逃跑。
金额都不大,老巷子又没监控,警察也束手无策。
纪零昨天还看了同城新闻,主持人念一句,黑猫学一句,末了蹲在电视上,嘲讽道:“蠢货的人类幼崽,一看就会被骗。”
纪零抱着青瓜味薯片,和它拌嘴:“我才不会,这个骗术好低级哦,谁到这个贫民窟求助,我看一眼就会走。”
黑猫扑过来,将薯片袋叼走,含糊道:“笨比,你看着瞧。”
忆起这段对话,纪零斟酌几秒,还是没法放手不管。
他小心走近,询问道:“需要帮忙吗?”
女生抬起头,她眼眶全红了,泪啪嗒落地上,死死盯住来人。纪零心跳空一拍,又退半步。
难道是敲诈?
不会是他的几位哥惹事了吧。
看样子还是情债。
纪零观察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皮肤极好,妆花了一半,眉眼淡却有韵味,脸颊被压出红痕,贝齿咬住下唇,像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如若他多看几期热门综艺,便会认出,这是当红小花云栀,靠着热播剧落泪回眸一镜封神,吸粉无数。
但纪零很少关注影视,也不玩社交软件,只是觉得她尤其漂亮。
女生说:“我见过你。”
纪零愣住,不知该怎么答,随即他回想片刻,的确与她没有交集。女生接着说:“那家杂货铺是你的。”
这是个笃定句。似要算账的语气。
“嗯…是。”纪零开始心虚。
女生起身:“我叫云栀,你…嗯,比我小,叫我栀姐就行,我想找裴疏意,你能带我去吗?”
她从凌乱的包里翻找,挪开卡片,找出几颗大白兔奶糖,递过去:“帮帮忙。我…有点私事,很急。”
云栀声音很软,又哭过,拖腔带调的,若是寻常男生,心得酥半截。但纪零脑子里只有私事两字,啪嗒一下,炸了。
裴疏意是不是背着他在外面沾花惹草,还欺负女孩子,欠下情债,现在人家找上门啦。
纪零气炸了。
他鼓起脸,河豚似地说:“裴疏意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和你说,他就是人面兽心,别看他长得好看就喜欢他,擦亮眼睛。
“你那么好看,图他什么。”
云栀怔愣,她没想到,方才略显温吞的少年,一下说这么多。
随即又反应过来。喜欢?哪跟哪。
“不是,我不喜欢他。”
纪零立马接话:“不喜欢才对,他才配不上你。”
此时他在气头上,回顾裴疏意缺点,碎碎不绝,挑食,娇气,金贵,尾巴不卷人抱就睡不着,占地,抢他床,不干活。
明明早出晚归,说要帮他接管杂货铺,结果营业额大降。
现在一个月只能挣到一千块,简直非常没用。
纪零递伞给云栀,他头发被打湿成缕,圆眼下垂,语气真挚:“我带你去找他吧,给你讨回公道,你别怕,要是他始乱终弃,我一定让他给你道歉。”
“嗯…嗯,好,请你务必和他多说说,让他愿意见我,我得和他当面说。”云栀顺势说。
见裴疏意才是她的目的,如今看来纪零上钩了。
记忆回溯,定格在条款第一条。
不得以任意方式伤害纪零。
云栀稍偏过头,勾唇流露几许得意。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似是毫不知情,被保护得相当好。
守株待兔实属上上签。
逼仄狭窄的小巷,纪零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家。老房子不临街口,拆迁工程弄一半就烂尾,倒是开了个门令杂货铺面街,但车站又绕得远。
非常不便捷。
路上,纪零紧张盯住云栀,他管裴疏意那禽兽叫哥,那云栀也算他半个嫂子,怕她情绪再崩,纪零碎碎念道:“他第一次洗衣服倒一桶洗衣液。”
云栀:……
“他坐公交车扔一百块。”
云栀:……
“他阔少脾气但没钱!”
云栀:……
天渐沉,荒寂喑哑,巷末是一扇锈皮铁门,纪零推开郑重看向云栀,嘱咐道:“你一定骂他狠一点,控诉他,才不要让他得意,据说渣男都觉得收集女孩子的眼泪是战利品。”
云栀不敢吭声,听纪零絮絮念叨一路,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引导了纪零些什么玩意。
若裴疏意计较起来,不同她交易,她就真将走投无路。
何况她打了纪零的伞,纪零浑身湿透了。
又该怎么交代。
冷汗涔涔,她带点哭腔,似触景生情:“很多事我不好说,我想自己和他解决,你带我到他门口就好,麻烦你。”
纪零哪见过这场面,顿时慌张起来:“行,嫂…栀姐,你别哭。”
他对裴疏意迫害女生的事无语,暂时不想和裴疏意说话。用钥匙开了杂货铺后门,让云栀进去,便转头进了屋。
黑猫跳过来,盯着纪零手心,一把将糖捞走,只给他留一颗:“愚蠢的人类幼崽喵,我要吃你们学校门口的糖油坨坨,你又忘记了,记性差死了喵。”
纪零抱起它,捏住肉垫揉捏,猫炸毛:“给本大爷放下来,本大爷要吃糖了喵。”
纪零说着,玩弄猫咪的手却没停下来:“我们家没钱了,短时间,你都吃不起零食了,今天晚上吃泡面,你要吃香菇滑鸡味的,还是红烧牛肉味的。”
黑猫:“高贵的布洛尼尔族不可以吃低端的人类速食,还有没有别的喵。”
纪零:“没得商量,你给我交钱。”
黑猫爪子抵住他胸口推,无声抗议。
“其它人呢。”
黑猫:“他们说出门搬砖喵,工地上一个月休两天,包吃住,短期内回不来了喵。”
“他们留下天价水电费还敢离家出走!”
纪零气鼓鼓道。
不过很快,看到空荡的家,他又蔫了下去,没精打采地冒出一句:“其实再省省也养得起。”
黑猫知道他这是舍不得了,窃笑道:“愚蠢的人类幼崽,我们走了你才知道我们的好喵,后悔莫及了吧?晚了,空巢幼崽,这段时间就安心伺候大爷我喵。”
纪零揪它尾巴:“我诅咒你今天的泡面没有调料包。”
黑猫伸爪,抓开一盒:“双倍。”
纪零不堪示弱,撕开:“……”
没有调料包。
纪零不理猫了。
吃完泡面,他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猫凑过来,钻进纪零怀里,温度像冬日炉火,尾巴一勾一勾,主动和好道:“裴疏意还没回啊。”
纪零忽地一拍,猫“嗷”叫唤了声:“蠢货!”
纪零压低嗓子说:“我好像,有嫂子了——等会,我带你看看。”
恰好,雷电闪了刹,光劈出窗边冷冽角落,影子打在墙上,勾勒出人形,裴疏意半垂眼,沾了湿气,声音清凛如雪松:“什么嫂子?也给哥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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