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施末记得,最后自己在长清殿外晕倒了过去。负罪感在她身上层层叠叠,积成一座看不见的山,将她的身心一同压碎。
倒下后,她做了一个梦。
异兽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和方师兄冲来,她拔剑想要杀了这孽畜,却被无能为力地被一掌击飞。
“你快走!”方腾叙挡在异兽前面,“快去喊人来!”
温施末狼狈地爬起,立马就往山门跑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嘶吼,方腾叙的惨叫声接着就撞进耳朵里。
她回头,发现师兄的半截身子已被它吞入口中。
“哈——!”温施末从床榻上惊起,倒吸一口凉气,却刺的咽喉疼,一路疼到了胸腔。
咕噜噜。
炉上的水沸腾了。
承桑筠沏了杯茶。
温施末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殿内。她手忙脚乱,几乎是滚下的床榻,随后又规矩地跪在地上:“师父。”
承桑筠身着白衣,连发丝也是白的,甚至连皮肤也如瓷器般光滑,透净。像一块泛着荧光的上品玉器。几息而过,承桑筠轻咳两声,才缓缓道:“说吧。”
温施末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和方师兄在半山腰检查到结界有一处松动,本打算上报给几位长老的,没想到……”
她回答的时候,余光扫到了一抹青色衣角。
解卿元也在。
温施末哽咽一下,有些说不下去了。
承桑筠将一杯茶推到解卿元面前,解卿元道:“谢仙君。”
承桑筠“嗯”了一声,不仅是应答解卿元,也是示意温施末继续往下说。
“没想到突然窜出一头异兽,冲破了结界……对了!师父,那一处结界必须马上修复,不然……”
“师妹不必担忧。”解卿元这人身上的气质和承桑筠有几分相似,他们二人坐在一起,倒更像是师徒,“三位长老已然下去修复结界了。”
听到这句话,温施末才松了口气。
承桑筠突然喊道:“小十二。”——他不记得温施末的名字,从来只叫她小十二。
“在。”温施末又将头低了下去,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眉宇间倒是没有忧愁,反而犀利。承桑筠就顶着这样一副神态,砸下一句无情的话:“去试炼塔闭关三个月吧。”
温施末一惊:“师父……”
此言一出,连对面的解卿元都怔了一怔。他下意识要喝茶,却忘了茶水还未温,被滚烫的杯壁烫了下指腹,才恍然想起这茶还冒着热气。
他收起被烫的手指,又去观察承桑筠的神色。
承桑筠并未注意到他,只道:“从明日开始闭关,吾会派弟子在塔外守着,不到三个月,不会将你放出。”
她的回答有些虚弱:“是。”
解卿元迅速扫了一眼跪拜在不远处的温施末。
她身形单薄,简直是削瘦,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骨头上,轻而易举就能看清骨骼的形状。她体内散发出的灵力也如其人一般脆弱不堪。
反正,怎么看都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那类人。
忽地,承桑筠猛烈地咳起来,温施末和解卿元皆是一愣,身子都向他的方向倾了倾,一句“师父”与一句“仙君”异口同声。
“无碍。”承桑筠抬起手,停歇后,问道,“小十二,对于吾的决定,你有什么不满么?”
“弟子不敢。”温施末答完这一句,又害怕没有说服力,又加了几句道,“弟子无父无母,幸得师父收留才能存活,小十二这条命是师父给的,因此不论师父做什么决定,小十二都会心服口服。”
“而且……”温施末偷看了他一眼,“而且师父还要费心替弟子应对方氏……”
承桑筠颔首,但也不知他对这番言辞满意不满意,只是又重新沏了杯茶放在手边,就没有再理会跪在一旁的温施末。
他的注意转到解卿元身上:“继续。”
解卿元微微点头:“弟子粗略查看过那异兽的尸体,发这孽畜与以往的那些相比,似有许多不同……”
承桑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同:“世间万事万物都会不断成长,这是必然。星庚未曾大乱之前,那些妖魔鬼怪不也会随着时间增进修为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唉......
承桑筠面不改色:“尸体在何处?”
“搬到了水天居。”
解卿元如实回答,却在想承桑仙君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这些事了。除了亲传弟子的事宜,对于其他,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看来还是在以此来衡量温施末这件事。
“小十二。”承桑筠问,“尸体是你拖上来的?”
温施末如实回答:“是。用师父给我的捆生索托上来的。”
“你是如何将它杀死的?”
“师兄被它吃掉之前,刺伤了它的脖颈…”温施末皱着眉,不太愿意去回忆这些细节,“弟子学艺不精,灵力不高,最后是利用地形,将方师兄那把本就插在它脖颈处的剑给钉了进去,这才将这头孽畜诛杀。”
“……”
承桑筠扭过头,仔仔细细地盯着温施末看。
他的瞳孔也是白的。无尽的、雪茫茫的白,好像透明又空无。
温施末将头又低了几分,不想承桑筠却制止她:“抬起头来。”
她依言照做,缓缓与承桑筠四目相对。师徒二人静默地看着彼此,一股诡异的氛围就这样不经意间滋生。
茶终于凉了些许,解卿元抬手喝茶,垂着的双眸不知在往哪看。
在承桑筠的注视之下,温施末的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像只被逼至角落的,受惊的猫。
“异兽的弱点本就在脖颈处,被方师弟刺伤后恐怕就已是强弩之末了。”解卿元突然说道。
承桑筠瞥了眼已经温下来的茶,并没有说别的,唤温施末道:“喝了这杯茶就走吧。”
温施末仿佛刚从鬼门关回来一般,慌忙起身来到承桑筠身边,端起桌上的茶水:“谢师父。”
她可不敢闲情雅致,把茶当水似的,咕咚咕咚几口就下肚了,更别说细尝这茶是个什么味。
灌下温茶后,温施末分别向承桑筠和解卿元作揖:“师父,师兄,我便先行告退了。”说罢,温施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清殿,生怕在里面多待一秒。
这一天,实在是虚浮。
清晨遇袭,目睹同门师兄惨死。她花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异兽的尸体拉回辰云宗,随后又跪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因为没撑住晕了过去,才得以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结果醒来就接着被罚跪。
唉。
而且,师父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虚弱了。
温施末抬头望去,无尽夜上泛着层层涟漪——那是外面的雨落在了结界上。
自从修真界的灵力衰弱之后,经常出现极端的气象,而伴随着这些天气而来的,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摧毁。
一场风雨,或许就能让一个修者灵力全废,重头来过。
而这甚至是幸运的情况。
大多不幸的情况便是,由于长期暴露在这些“不干净”的雨水下,内在的灵力被侵蚀,随后凝固成某种结晶,让人痛苦地死去。
但好在大多数人都已修炼出了抵御这些天气带来的伤害的功法,并且每个宗门或者修真世家的驻地都会有结界,能够抵挡这些东西。
温施末看着这些雨在结界表面掀起的波澜,又想到自己要进试炼塔的事,越来越焦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回到自己的居所。
每个宗门都会有修炼场,辰云宗的便是试炼塔,此塔虽然从外看也很高耸,可却不会让人想到内部足足有八十八层。
塔内的每一层都关押了不同的妖魔鬼怪,许多弟子在瓶劲时都会进入试炼塔锻炼,这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在试炼塔闭关三个月”,尤其是“温施末在试炼塔闭关三个月”,这可就稀奇了。
因为很少有人会主动找死。
也只有几个修为名列前茅的家伙才会进试炼塔闭关几个月。普通弟子基本上呆个一到三日,或者半天就会出来。温施末可是连普通都算不上,勉强算个次等。
她自嘲一笑,坐在床沿边,摸着有些湿冷的被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吓到温施末。
“师妹,是我。”
门外的人是解卿元,他袖中藏着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等待回应的同时,指尖忍不住在瓶身上摩挲。
温施末的声音有些虚弱,又隔着一层门,因此听起来闷闷的,话语也不太清晰,要认真听才能辨出她的话:“师兄有什么要紧事吗?”
“你在殿外罚跪时,仙君命我从水天居的药坊给你取一些滋补身体的丹药,刚才你走的太急,都还没来得及交给你。”解卿元弯腰,将药瓶搁置在地面上,“东西我放在门口了,你服用过后便好好休息吧。”
“好,多谢师兄。”
“...师妹,你......”解卿元站在门外,有些欲言又止。他捏紧了袖口,似乎非常纠结,将自己的衣角抓得皱皱巴巴的。
温施末听出他有话想说:“师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解卿元把要叹出的气和想问的话一起闷了回去,最后只吐出一句:“进了试炼塔之后,多加小心。”
“嗯。”她没有询问那些许留白,“多谢师兄关心。”
温施末下床开了门,外面解卿元的人影都没了,只剩一片残夜和地上的那瓶药——药瓶下还压了几张符纸。
她认得,这是解家独有的护身符。
在从前的星庚,解家算得上是修仙大家,这护身符也是当时的家主和几位长老联合研究制成,不过此符从来只给解家人用,并不外传。
现今解家仍在,但已无往日光景,也是苟延残喘,好在他们这一辈出了个解卿元,是难得的剑修奇才。解家便将他送来辰云宗,是希望他能拜入承桑筠座下,修得真法,飞升成仙,挽救解家。
说起来,当年承桑筠要收徒时,最有希望的就是解卿元。
那么温施末也能算他半个仇人了。
她想着这些事,捡起符纸。
一张,两张、三张……,
如果她带上这三张符纸,在试炼塔内安安静静地苟着,那么完全够她完好无损地撑过三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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