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裹着竹叶的味道猛地钻进鼻腔，何不渔整个人就像被按进了冰泉中，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他全身。
他费力地睁开眼，最先撞进眼里的是交错的竹影。
深紫的竹叶层层叠叠，将天光滤得只剩碎金似的光点，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他在水底迷迷蒙蒙地划拉了两圈，紫竹林里特有的竹叶被晒热后混着山涧水汽的淡香，还有池底淤泥里水草的气味，全都拼了命地往他鼻子里钻。
几百年了，这些味道刻在他骨子里。
身下是滑腻的鹅卵石，他尾鳍一摆，带起一串细碎的水花，冰凉的触感顺着鳞片爬上来。
何不渔游到水面，一出水，银白的鳞片在光下立马一片片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依然不变的清俊面容。
这时，他才稍微清醒一些。
没死……他居然真的没死？！
巨大的欣喜慢慢笼罩了他，何不渔刚变回人形，随后就听到不远处有很多人不停在议论些什么。
“我觉得吧，还是建在长乐宫旁边好，小渔那个性子，适合多交点仙友。”
“不不不不，他以前就说他想天天撸到嫦娥的玉兔来着，他最想住的应该是广寒宫旁边。”
“广寒宫？太冷了吧？”
“他一条鱼，怕什么冷？”
“水底下那么冷也没见他受不了啊？”
“不然去天枢宫旁边吧，四通八达，离哪都近？”
“你们别再说了！！我不准何小渔搬出紫竹林！不准！！！”
观世音无奈地看着发脾气的黑熊精，“小黑，成年熊不要随便大吼大叫，显得很没有涵养啊？”
黑熊精不满地看着他们，“紫竹林又不是住不下，这么大一片莲池，为什么一定要他搬出去？！”
观音：“谁让小渔飞升了呢？这对他来说可是大好事，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而且这么普天同庆的日子，你怎么还黑着一张脸？”
黑熊精忍无可忍：“我他妈是黑熊啊！！！”
观世音又道：“他既然已经不归属我座下了，位列仙班就该去天庭盖自己的仙宫啦。”
“小黑，别闹脾气了，回头我再养条别的金鱼精陪你玩？”
原本还火冒三丈的黑熊精闻言瞬间一顿，随后两眼立即闪闪发光，半天才压抑住狂喜的嘴角：“菩萨，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啦。”观世音笑着看他，“我连鱼都挑好了。”
黑熊精：“那……得比何小渔更漂亮的才行！！”
观世音：“好好好。”
何不渔：“……”
你们做做人吧！
何不渔听了半天，差点没被气得又穿越回去，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硬是被紫竹林这群毫无人性的家伙弄得心梗。
龙女嫌弃地看黑熊一眼，“八百多岁了，还这么幼稚。”
“哎呀，小渔醒啦？”观世音发现何不渔正在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何不渔就这样静静看着观世音，半晌，才道：“你养的新鱼住哪儿？”
观世音：“……”
这种窒息凝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这个，其实我又挖了一片新的莲池来着，只是还没挖好，你放心，不会让别的鱼进你的莲池的。”
“就算你以后去了天庭，紫竹林里这莲池我也给你留着。”
何不渔的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了一些。
观音观察到了他那细微的小表情，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别看何不渔这风轻云淡目空一切的小模样，小时候龙女的尾巴进他莲池里涮两下，他都得生好几个月的气。
别人可能不太清楚，观音太清楚了，毕竟自己一手养大的，何不渔有哪些脾气，他全了如指掌。
黑熊精有些别扭地故意甩开脸，不去看何不渔，却发现后者压根也没有想搭理他的意思。
何不渔只是默默走到了观音他们围坐的石桌旁，看上边歪八七扭地拿沙子画了一堆地图。
龙女道：“别看了，这是在给你挑天宫建哪呢。”
“运气好啊你，睡一觉醒来还飞升了？”
睡一觉？？
何不渔有些不解地看向观音大士，却见后者轻轻朝他使了个眼神，还悄悄竖起食指挡在唇上。
何不渔心领神会，不再多说，只道：“我只问一个问题。”
几人全都疑惑地看向他：“？”
“仙宫建哪里可以建得最大？我要最大的，最恢宏的，最显眼的！”
黑熊精突然感觉何不渔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你不如直接住到凌霄宝殿里去算了。”
大圣有一整个花果山，何不渔仔细想过了，如果他的仙宫太小，以后是真拿不出手。
旁边的观世音倒是一脸了然，微微勾起唇角，道：“那就选在广寒宫旁边罢。”
观音说话时眉眼依旧是极淡的轮廓，却自有一种温润的威仪。
不论大士说什么，仿佛都有一种自然让人信服的能力，他说那里好，何不渔就相信那里是好地方。
何不渔点点头，道：“好，那就定在广寒宫边上。”
待几人散了，何不渔这才单独寻到和大士说话的机会。
何不渔有太多疑问，都不知该从哪一个开始问。
观音大士坐回了他的莲台之上，见何不渔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有些忍俊不禁：“如何？这场美梦做得还不错罢？”
何不渔愣了愣，“大士，我究竟是死了，还是只做了场梦？”
“这个问题，其实菩萨我也不是很清楚。”观音无奈地摇摇头，“打死你的是谁，你不应该去问谁？”
何不渔：“可是大圣说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观音：“那猢狲最会骗人了。”
何不渔嘴角抽了抽，“你也不遑多让。”
“小渔啊，你可是对我生了罅隙了？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这样同我说话的。”
“你不会觉得罪魁祸首是本座吧？”
观音望着人时，仿佛能映出众生心事，在他的眼里，众生都没有秘密。
何不渔被他说中心里所想，不免有些尴尬，但仍有些怀疑地道：“你们两个总有一个在说谎，不是你就是他。”
观音笑了笑，“你觉得是我也好，免得你俩吵架。”
“这样吧，为了你的幸福，本座牺牲一下也无妨。”
“……”何不渔真是没辙了，“大士，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大圣梦里的那个小道士？”
“哎？哎！”观音激动得差点从莲座上走下来，缓了缓，才道：“小渔啊，现在不能说这些，下次你等出了紫竹林的再说，佛门重地，不可妄言！”
何不渔：“算了，既然大士什么都不愿告诉我，那我问再多也是徒劳。”
“非也，”观音摇了摇头，那一身白衣依然圣洁得让人不敢直视，“你若是问我猢狲现在在哪儿，我倒是可以告知一二。”
“不必。”何不渔淡淡回道：“他不是在雷音寺，就是在花果山。”
“这种问题，有问的必要吗？”
观音顿时尴尬地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紫竹林里出去的弟子，果然天资聪颖，不可估量！”
“不过……”
观音又补充道：“虽然是两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但这两个答案的意义可完全不同。”
他又何尝不知？
大圣究竟有没有成佛呢？何不渔不是不想问，而是事到如今，他有一点不敢去问。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认真修建自己的天宫，其余的，顺其自然罢。
反正如果大圣没有封佛，他总会主动上门来找自己的。
飞升后仙力会出现短暂封滞，所以何不渔得寻一处灵脉生旺，无主无争之地。
既然已经决定建在广寒宫附近，那边属于天庭边缘的仙山余脉，远远避开了凌霄宝殿，瑶池等核心区域，正好可以防止冲撞大仙。
确认建址后，还得向天庭土地司报备，用自身精血混合仙力立下界碑，才算占定此地。
就在何不渔认真思考到底要把界碑划在哪时，黑熊精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
黑熊精一身都纯黑，但长得却不像他原型那么粗犷，反而有种清瘦的骨感，整个人透着股韧劲。
黑熊精冷不丁出声，险些把何不渔吓得灵魂出窍，“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何不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紫竹林里装鬼，这里是圣洁之地！”
黑熊精：“你让男人给碰了。”
何不渔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整张脸瞬间红透：“撕了你的嘴啊？”
黑熊精那句话是十分确定的陈述语句，并不是在问何不渔。
他依靠着自己身为断袖天生具备的直觉，冷声道：“你喜欢上了某个男的吧？”
何不渔：“……”
“你不要思考怎么在我面前伪装，你知道的，我暗恋你四百七十三年六个月零两天五个时辰，你这个人脑子里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我没想伪装啊？”何不渔莫名其妙，“我还正想问你点事。”
黑熊精：“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何不渔：“你在说什么啊？”
黑熊精看他这懵懂的纯情模样，终于是脸色好看了一些，道：“好吧，我收回刚刚那句话，看来你还没被完全碰过。”
何不渔：“……”你有病吧。
黑熊精：“你问吧。”
何不渔：“你怎么一会儿说一个话题，我不懂你。”
“算了，我觉得你脑子不太好，我不问你了。”
闻言，黑熊精那原本还在端着的俊容顿时一垮，他长得其实十分潇洒俊朗，只是总面带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显得性子很差劲。
黑熊精有些委屈地道：“我好歹也是你的青梅竹马，你怎么还喜欢上别人去了？”
谁知，何不渔听了竟然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哈哈，你是青梅竹熊才对。”
黑熊精：“……”
何不渔敷衍地安慰他几句：“别闹了，马上大士就养别的鱼了，你跟他玩去吧。”
黑熊精：“可是我觉得不会再有比你更长在我点上的了。”
何不渔：“一般说这种话的人很快就会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了，你加油吧！”
“你刚刚准备问我什么来着？”黑熊精想起刚刚何不渔说有事问他，忍不住道：“你不说的话，我今晚会想着这事睡不着觉的。”
“呃……”
黑熊精眉头不悦地拧起：“说啊？跟我有什么见外的？”
何不渔突然有点羞涩，“如果我想让一个男人住到我的仙宫里去，我得把仙宫修成什么样才能让对方喜欢呢？”
“你不是……喜欢男的么，你应该很懂男人的心吧？”
不料黑熊精听了他的这番话，整个人如遭雷劈，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地问：“你……你说什么？”
“不应该你住到对方府邸里去吗？？！”
“难道……”
“难道我追你这么几百年，是我搞错你的属性了！？”
何不渔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呢？”
黑熊精：“你！你明明长成这样！我真没想到！！！”
“天啊！！！”
黑熊精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几乎快把束好的发冠全部扯乱，“我本来还想找你喜欢的人决斗一场的，这样看来，你喜欢的该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居然连你都能做上面的？？！！”
何不渔听到他居然想过跟大圣决斗，非常好心地开口道：“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虽然不是很理解黑熊精叽里咕噜都在说些什么，但何不渔还是直觉认为他好像误会了一些什么。
何不渔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都是什么上面下面的，但我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拿出去胡乱宣扬啊！”
黑熊精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你连什么上面下面都不知道，你这样……”
“哎，算了，等以后有机会我给你些好东西，你好好学习吧。……兄弟。”
这是几百年来黑熊精第一次称他为兄弟，何不渔顿时一愣，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要掩面而泣了。
这么多年了，终于，黑熊精终于肯把他当个正常男人看了！！
何不渔激动地拍了拍黑熊精的肩膀：“谢了，好兄弟！”
看着何不渔这白衣如瀑，未染纤尘的模样，对方鼻梁秀挺却不凌厉，整张脸没有任何锋利棱角，就连唇色都是自然的淡红。
怎么看，都不像是……
黑熊精瞳孔不断震动，只觉得自己几百年来的信念已经坍塌，三观完全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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