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的桂香裹着清冽寒气,刚踏进门,玉兔便从嫦娥怀中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蹭到何不渔脚边,用没受伤的耳朵轻轻扫他的靴面。
嫦娥端来盏桂花酿,瓷杯沿凝着细霜,她不好意思地道:“广寒宫就是这样,太冷了,什么东西都结着霜。”
何不渔指尖碰了碰冰凉的杯壁,却不觉得讨厌,“我不怕冷。”
嫦娥愣了愣,这才道:“千万年来,都没有仙家想住到广寒宫附近来的,可能都嫌弃我这太过孤寒了。”
“但这次却听说小鱼仙君愿意搬过来,我原本早就想登门贺礼,可又担心唐突。”
何不渔却道:“此处是观音大士亲自点给我的建址,灵力充沛,清净幽美,我倒觉得是天庭最好的地界。”
“更何况正因为有仙子在这,广寒宫才显得没那么清冷了。”
太久没有人愿意同她说这样体己的话,嫦娥心头一暖,不禁道:“倒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宽慰过我。”
她见何不渔眉间仿佛有化不开的郁色,忍不住轻声道:“仙君似有心事,若不介意,不妨说说?”
何不渔却没回答她,沉默好一会,反而问道:“仙子,你想后羿吗?”
嫦娥顿时一愣。
何不渔像是在跟她说话,却更像自言自语,“我以前总以为位列仙班应该就是人生最开心的事了,因为我从来没体会过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开心。”
“可是仙宫太静了,成仙太孤独了。”
他出口的声音轻轻,像烧灭在香炉中的最后一缕烟。
广寒宫太静了,风都飘不过来,玉桂树只会摇,却不响。
嫦娥攥着杯子的手蓦地收紧,她很想回答什么,可是她的心说不出话来。
天庭的美丽难以言明,所以她也曾和他一样,心向往之。
但如今她才知道,倘若只有自己一个人成仙的话,仙寿无穷,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折磨?
她道:“我就在月亮上,可我再也见不到故土的月亮。”
“怎么可能不想呢?”
她抬眼看何不渔,眼底是一片沉淀了万载孤寂的平静湖面:“仙君,其实你也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吧?”
何不渔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脚边安静蜷缩的玉兔,那柔软的触感似乎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何不渔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迷茫,“我只是忽然觉得,飞升之后,天地广阔了,心却好像被关进了一个更小的笼子里。从前在莲池,还能听到菩萨讲经,看池边花开花落。”
“但如今除了这片冷冰冰的宫阙,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他一直追求的复活与飞升,佛祖许诺的圆满,此刻在这彻骨的寂静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他得到了,却又仿佛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而那东西是什么,他抓不住,也说不出。
他知道那个梦也是他的情劫,可他没有渡过去。
他以前也曾以为他很洒脱,还说什么梦醒之后就算大圣忘了他,也没有关系。
可是自从进了那个梦中,他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
从前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可现在,天庭繁荣朝气,他又惯会假装,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好不好。
嫦娥望着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重叠的影子,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宽慰这个看起来比广寒宫还要孤寂的新邻居。
却见何不渔已经起身告辞道:“仙子,下次有空再来拜会。”
嫦娥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那句到了嘴边的安慰终究是消散在了清冷的空气里。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玉兔完好的那只耳朵,幽幽一声叹息。
何不渔在广寒宫坐了好一会,等回去时才听粉嘟嘟和黄澄澄说先前来过一个很凶的人找他。
何不渔想了半天,觉得很可能是赤风回去跟火德星君告了状,或许有人过来寻仇了。
何不渔道:“不必理会,下次再有凶神恶煞的人来找我,直接说我不在就行。”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就算我在也说不在。”
粉嘟嘟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下来。
其实,来找他家仙君那人虽然看上去很不好惹,但好像不像是来找茬的……
算了,仙君说不见,那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何不渔这仙宫建成也有几日,按理说也该好好准备一下邀请各方仙家来参加落成宴的事宜。
何不渔先列了个初表,打算后面再请司命星君提点提点,司命熟稔天庭人脉,能补充曾在他仙宫建造时伸过援手的小仙。
主宾他大致选了十位,分别是观音大士、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织女、花神、司命星君、东海龙王、文昌帝君、赤脚大仙以及嫦娥。
陪客则是那些对他皆有过帮助的小仙以及和主宾相熟的仙家。
其余的,从殿内布置到宴饮筹备,他全交予了黄澄澄和粉嘟嘟去负责。
有仙侍最方便的事莫过于偷懒了。
司命星君受他所托,还特意将星图带过来找他。
只见司命星君将星图展开在案上,指着上面标注的星象,道:“我查了近半月的星象,后日午时天朗气清,无云雾遮挡,最适合设宴。”
“另外,之前帮你搬运灵木的山神托我带话,说想亲自送他陈年仙酒来为你贺喜,我已经把他加进陪客名单里了。”
何不渔点了点头,十分感激地道:“有劳司命星君了。”
司命星君摇了摇头,捋着胡子笑道:“这些本就是我职责所在,小鱼仙君也不必如此客气。”
司命星君与观音大士也有旧交,这些顺手的事自然不放在心上,临走时还送了坛流云酒给何不渔。
这酒非常有趣,是用流动的云霞与晨露酿造,酒液会随饮酒人的心情转变颜色,心情好时呈粉紫,郁闷时呈淡灰,倒在杯中就像流云一样缓缓流动,常被用来活跃宴饮气氛。
宴会上便打算用这酒来宴客,所以司命星君提前带了点过来给他尝尝。
粉嘟嘟看着何不渔杯子里酒液满满当当,全是深色,忍不住道:“……仙君,你心情很差吗?”
这酒平常人拿着,若是心情不好,只会呈浅灰色,但此时握在何不渔手中却黑得好像墨汁一样。
何不渔皮笑肉不笑,嘴角牵强地扯了扯,道:“我觉得我心情很好。”
粉嘟嘟:“……那这应该是假酒。”
酒盏在何不渔指尖转了三圈,他才慢悠悠抿上一口。
这酒看着极美,喝着却很烈。
按照往常何不渔的酒量来说,这么烈的酒,他喝不了半坛就得醉,可没想到今日喝着喝着,整坛酒不知不觉全进了胃里,他却依然清醒得不行。
他喝完了一整坛,眼神还直勾勾盯着杯中最后一点酒。
望着杯中那丝涟漪,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声混着酒气,像是有了一丝醉意。
原以为醉了就能不想,可那些事偏在酒意里,愈发清晰。
何不渔越想越心烦意乱,怕惹黄澄澄和粉嘟嘟担心,索性一口气将他们俩全部赶出了主殿。
等他缓缓阖上主殿的殿门,他将头抵在门上,就这样沉默又安静地站了很久。
等站得四肢都麻木了,他才想起要回寝殿里休息,一转身,却见原本空空荡荡的主殿苑中,此时正静静站着道身影。
那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何不渔愣了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看花眼了。
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他幻想过很多他们俩再见面时的场景。
当然也想过自己应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该是如何衣冠楚楚,仪态不凡。
可是他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时刻,在他又喝多了,脸上稀里哗啦没点人样的时候。
他想走回寝殿里,没走两步却头晕目眩,那流云酒的后劲上来了,又猛又冲,加上刚刚脑袋在门上抵得太久,一时间血液倒流,差点让他摔个人仰马翻。
好在他身后就是殿门,忙向后靠了靠,整个人瘫着抵在门上。
直到那身影来到他面前,两个人距离拉近,对方看着他,火眼金睛又沉又深。
“怎么喝这么多酒?”
对方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何不渔与他对视,瞳孔却是散的,神情茫然。
然后,只听他道:“你是真的大圣?”
应该不是他喝多了出现幻觉了吧……
大圣点了点头,还不等他再说话,何不渔就轻轻指了指殿门,淡道:“如果是真人,你就走罢。”
何不渔愤怒过,伤心过,也想过要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心中好过一些。
比如扇对方一巴掌?狠狠骂对方一顿?又或者把面前这个人一脚踹出门外去再冷冷地说一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但是这些设想都不能让他心情有一丁点好转,他已经难受到,甚至都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他也没想到,最终,他在面对对方说话时可以这么平静,平静得都超出他自己的预料。
大圣闭了闭眼,他喉头滚动得几乎停不下来,像竭力控制着,很久以后才艰难地道:“我不是不来找你……”
何不渔出声打断了他:“可你就是没有来,不是吗?”
“如果你封佛了,我也就认了。”
“如果你没有封佛,但是却忘了我,我也不怪你,我可以当作在你梦中的事一笔勾销。”
“甚至如果你真认错人了,我只觉得好笑,但我依然不会生气。”
“可是,你全都不是。”
何不渔肩膀靠着门,眼睛像要流泪,但那嘴上却没有一丝眼中的柔软,“耍我,真的那么有意思吗?大圣爷。”
他身形不稳,手牢牢抓在身后的门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明明就什么都记得,你不来找我,不就是想晾着我,看我能为你有多失魂落魄,看看我究竟能有多喜欢你吗?”
“我如此伤心,你应当很满意了?”
大圣见状,眼神一沉,索性上前一步直接将他牢牢圈在了自己手臂和门之间。
那力道大的几乎要将那玄玉大门都震碎,胸膛紧紧贴着胸膛,他能清晰感受到何不渔身体瞬间的僵硬。
“我没有,小渔。”
“我从来都没有要晾着你,更没有要戏弄你。”
下一刻,却见大圣将金箍棒拔了出来,他攥住何不渔的手,控制着对方拿金箍棒照着自己那具不灭不破的躯体就要敲下。
何不渔终于目色一动,挡住了大圣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
大圣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不过是晚几天来找他,对方那脑袋居然就能自己臆想出这么多子虚乌有的事情来,多到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解释起。
大圣哑着声,望着他,道:“你用它打我,打到你消气为止,好不好?”
“不必玩这种苦肉计。”何不渔垂眸,故意不去看他的火眼金睛,“就算把你打死,我也消不了气。”
见他这样,大圣便还是握起他的手,将金箍棒牢牢攥在两个人的掌心,“那你就打死我。”
何不渔想将手收回来,无奈根本动不了半分。
“你金刚之躯怎么可能死得了?玩这套有意思吗?”
大圣还是狠狠把他压在门上,半点不曾松动,“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来找你?”
何不渔不再说话。
他双手用力抵在大圣的手臂上,指甲几乎都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肩膀也在不停地向下蹭,企图从这掌控性的姿势下抽离。
从大圣的角度,仿佛能看到他睫毛上已经隐隐渗出水光,摇摇欲坠,潋滟逼人。
明明就是快哭了,还硬撑着,装作自己毫不在意,装得想要再冷漠绝情一些。
可是他装得不好,他没有掩饰爱恋的天赋,一个彻头彻尾的痴心人是演不好铁石心肠的。
大圣想,去他妈的吧。
什么礼义廉耻,他连脸都不想要了。
终于,他狠狠抱住了何不渔,两个人贴得几乎严丝合缝。
“……”何不渔有些懵,不知道大圣为什么突然发疯。
他总觉得身下好像不太对,“……你拿金箍棒抵着我做什么?”
大圣喉间一滚,道:“那不是金箍棒。”
他吐息烫人,何不渔顿时明白过来了。
那刚刚还剩许多的醉意,就这样瞬间被彻底吓醒了。
大圣继续道:“我不来找你,就是因为会这样。”
“我只要一想到你,一看到你,就会这样。”
“你说,我敢来找你吗?”
何不渔傻眼了。
他,他确实是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也自己伤情了很久,还以为大圣是在戏弄他的感情……
可他真的死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啊?
怎么会是这种难以言喻又羞耻至极的原因啊???!
那现在该怎么收场啊???
何不渔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了……
大圣本也以为自己独自冷静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没想到,他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没有一丁点时间不在想何不渔的。
压抑这么多天,这下好了,彻底爆发了,根本就是白白浪费这些日子。
身下的感觉不太妙,何不渔实在是受不了了,试探着开口道:“……你能不能往后撤一撤?”
大圣想都不想便直接拒绝:“撤不了。”
何不渔想开口再说个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也哑了,他只能用力地咳嗽几声,企图找回一点理智。
“那……那…………”
不等他反应,大圣忽然抬手,指尖刮了他的耳朵一下,然后再顺着耳朵,慢慢落到他的颈侧。
何不渔浑身顿时就像被雷公的电击中了一般。
大圣还贴在他身上,声音低而轻,反问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问我???”何不渔崩溃了。
往后撤点不就好了吗?贴这么紧,是个正常男人都会这样的啊!!
大圣也不说话,本以为只要两个人不随意乱动,那反常自然而然就会恢复如初,但都过去半天了,根本没有,反而愈来愈明显,愈来愈过分。
他就这样紧紧盯着何不渔看,视线没有片刻离开,从乌黑的发丝看到通红的耳垂,又从浓密的睫毛看到淡粉的唇角。
就算他什么动作都不做,光是那眼神,都足够让何不渔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太不自在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酷刑啊!!!!
经过这么一大通折腾,又喝了酒,何不渔终于认命了,那在他身上的手就跟挠人的羽毛似的,刮得他浑身都痒。
再这么僵持下去,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坚持不住地晕过去了……
终于。
死就死吧!!!
只见何不渔沉默良久,随后他做好一万分的心理准备,直接眼一闭,义无反顾地就照着面前这人亲了上去。
根本不用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他这嘴刚挨过去,大圣便已顺势搂紧了他,两个人就跟亲过几百次几千次一样水到渠成又心有灵犀。
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只是第三次这么亲密而已。
TV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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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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