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书房的意外插曲后,顾云深对苏婉清的回避愈发明显。
往日里虽也疏离,至少还会在饭桌上照面,如今却总是天不亮便出门,深夜才踏着月色归来,连与苏婉清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时间都刻意压缩。
即便偶尔在走廊撞见,也只是点头示意,目光从未多做停留,仿佛两人只是同住一宅的陌生人。
苏婉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无半分怨怼。她清楚顾云深的回避源于那晚的失态,也明白这份刻意的疏远背后,藏着不愿被窥见的秘密。她依旧维持着顾家少奶奶的日常 —— 清晨给顾老夫人请安,午后在窗边读几页书,傍晚跟着管家核对采买账目,只是那双观察的眼睛,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细致。
这日恰逢休沐,顾老夫人请了几位相熟的富家太太来府中打牌听戏。
花厅里早早搭好了戏台,丫鬟们端上了精致的茶点,空气中弥漫着香片茶的醇厚与瓜子的香气。
苏婉清作为孙媳,自然要在一旁作陪,亲手给几位太太斟茶,偶尔帮顾老夫人递张牌,姿态温顺得体。
几位太太起初还客客气气,围着苏婉清夸赞顾家娶了个好媳妇,说她眉眼温婉、举止大方。
可牌局过半,话题渐渐偏了方向。
坐在顾老夫人对面的王太太,家里开着纺织厂,与顾家在原材料采购上素有竞争,言语间便带了几分酸意:“顾少奶奶真是好命,一进门就掌着顾家内院的钥匙,不像我们家那儿媳,嫁过来三年了,连账本都摸不着边,笨手笨脚的,连伺候我喝茶都能打翻杯子。”
苏婉清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浅浅一笑,将泡好的雨前龙井斟入王太太杯中:“王太太过奖了,婉清刚嫁过来不久,府里的规矩还没学全,许多事都要靠老夫人指点,哪谈得上掌家呢?” 她语气温和,既没接王太太的话茬,也没露半分窘迫,巧妙地将话题引了回去。
坐在王太太身旁的李太太却不肯罢休,放下手中的牌,目光落在苏婉清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话可不能这么说,顾少爷年轻有为,听说前几日刚拿下了城南码头的运输权,这可是海城的大生意!只是男人在外打拼,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顾少奶奶,你可得多上心,早点为顾家添个大胖小子,这才是正理啊。”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戳中了苏婉清的痛处。她与顾云深至今分房而居,连像样的交流都没有,“开枝散叶” 不过是句讽刺。
苏婉清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垂下眼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太太见状,立刻掩着嘴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戏谑:“李太太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顾少爷那样的人物,眼光自然高,寻常女子哪入得了他的眼?我前几日在百乐门听人说,头牌白牡丹对顾少爷可是情根深种,前几日顾少爷去听戏,白牡丹还特意唱了段《霸王别姬》,眼神就没离开过顾少爷呢…”
“王太太。”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从花厅门口传来,打断了王太太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云深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雕花门框旁,深蓝色竖条纹西装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面色沉静无波,可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冰,冷冷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王太太脸上。
花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连戏台上传来的戏词都仿佛弱了几分。
王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慌忙放下手中的瓜子,起身讪讪道:“哎呦,是顾少爷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让人通报一声?”
顾云深没理会她的寒暄,径直走到苏婉清身边。她的目光在苏婉清微红的脸颊和紧攥衣角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几位太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位婶婶今日来府中陪家祖母解闷,云深本该招待周全。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还是莫要在顾家提起,免得污了家祖母的耳朵,也让内人受了委屈。”
她特意加重了 “内人” 二字,目光扫过王太太时,带着明显的警告。
王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指捏着帕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他几位太太也识趣地闭上嘴,纷纷低下头假装看牌,不敢再掺和。
顾老夫人这时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实则是在打圆场:“云深,怎么跟你婶婶说话呢?王太太也是关心你和婉清,不过是随口说笑罢了。”
顾云深微微颔首,顺着顾老夫人的话台阶下,却没松口:“孙儿知错,只是公司还有急事等着处理,不便多留。” 她说完,竟自然而然地朝苏婉清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从容,“婉清,送我出去。”
苏婉清愣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将手放入她的掌心。
顾云深的手掌微凉,却带着沉稳的力道,轻轻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转身朝外走去,将一屋子神色各异的太太们远远抛在身后。
穿过覆着青苔的回廊,确定身后无人后,顾云深才松开手,脚步也停了下来。
雨后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微风拂过,吹动了苏婉清鬓边的碎发。
“以后再遇到这种场合,若是觉得不自在,找个借口回房便是,不必勉强自己应付。” 顾云深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眼底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婉清抬起头,撞入她深邃的眼眸中。近距离看,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尾淡淡的细纹,那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也让她冷硬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
“我… 我没关系的,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苏婉清轻声说道,指尖还残留着顾云深掌心的温度,“谢谢你刚才帮我解围。”
“不必谢我。” 顾云深打断她的话,迅速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海棠花,“顾家的少奶奶,轮不到外人置喙。维护你,只是为了顾家的颜面,你不必多想。”
原来,只是为了顾家的面子。苏婉清心中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这句话浇得冰凉。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失落:“我明白了,不会给顾家添麻烦的。”
顾云深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公司还有事,我出去一趟,晚膳不必等我。” 说完,便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西装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直。
苏婉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中五味杂陈。顾云深的维护是真的,可那份刻意的疏离也是真的。这位 “丈夫” 的心,就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日子一晃又过了几日。
海城的天气向来多变,这日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却突然乌云密布,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苏婉清上午去了城中新开的 “文渊书局”,挑选了几本新到的外文诗集和小说,正准备返程时,却被这场急雨困在了书局门口的屋檐下。
青禾撑着油纸伞,在街边焦急地张望,想找辆黄包车,可雨势太大,车夫们大多躲进了茶馆避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苏婉清旗袍的下摆和绣鞋,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抱着怀里的书,看着眼前灰蒙蒙的雨幕,轻轻叹了口气 —— 看来今日是要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缓缓停在了她面前的街边。
车窗摇下,露出了顾云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雨水打湿了车窗,模糊了她的轮廓,却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上那份清冷的气场。
“上车。” 顾云深言简意赅地说道,声音透过哗哗的雨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婉清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青禾已经惊喜地叫出了声:“少爷!”
顾云深推开车门,雨水顺着车顶滑落,滴在她的西装肩膀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快上车,雨还要下一阵子。” 她补充道,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些。
苏婉清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车里,青禾也连忙收起油纸伞,跟着坐了进来。
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和顾云深身上那股熟悉的冷松木香。
苏婉清身上的潮湿水汽与女子特有的馨香涌入,与车内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氛围。
“谢谢。” 苏婉清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微湿的鬓发,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湿掉的旗袍下摆紧贴着大腿,很不舒服,让她坐立难安。
顾云深的目光在她微湿的头发、泛潮的衣领和紧握书本的手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自己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递到苏婉清面前:“披上,别着凉了。”
“不用了,我身上湿,会弄脏你的外套…” 苏婉清下意识地想拒绝,她知道这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若是被雨水弄脏,实在过意不去。
“让你披上就披上。” 顾云深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将外套往她手边又递了递,“着凉了生病,反倒麻烦。”
苏婉清只好接过外套,披在了身上。宽大的西装外套几乎将她整个裹住,顾云深身上的体温和冷松木香瞬间包围了她,让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她悄悄将脸往衣领处埋了埋,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暖意,脸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
顾云深已经转回头,对着前排的司机吩咐道:“回府。”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引擎运行的轻微噪音。
苏婉清偷偷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顾云深 —— 她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银灰色马甲,领口处的纽扣解开了一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侧脸的线条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她正望着窗外的雨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长而密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竟有种难得的温顺。
这是苏婉清第一次在如此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与顾云深单独相处(前排的司机和青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雨天的潮湿气息,车内若有似无的冷松木香,还有两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气氛变得格外微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你去书局了?” 忽然,顾云深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雨幕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 苏婉清连忙收回目光,将怀里的书稍稍举起来,展示给她看,“听说这家书局进了新的外文诗集,便去挑选了几本。”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些书的封面上,当看到其中一本蓝色封皮的叶芝诗集英译本时,眼神微微一动,嘴角似乎也轻轻勾了一下,只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叶芝的诗,很适合雨天读。” 她轻声说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苏婉清谈论无关事务的话题。
苏婉清心中一喜,连忙点头:“是啊,我最喜欢他写的《他希冀天国的锦缎》,文字很温柔。”
顾云深没有再接话,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没有之前的尴尬,反而多了几分自在。
苏婉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身边顾云深平稳的呼吸,这种安静的陪伴,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车子在雨幕中平稳行驶,没过多久便抵达了顾府。
司机先下车撑好伞,顾云深率先推开车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朝着苏婉清伸出手。
苏婉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顾云深的手指微凉,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轻轻用力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回房后把湿衣服换掉,让厨房煮碗姜汤喝,驱驱寒。” 顾云深说完,便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黑色的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苏婉清站在廊下,看着顾云深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身上还披着那件宽大的西装外套。外套上残留的体温和冷松木香萦绕在鼻尖,让她的心跳久久未能平复。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次意外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搅乱了苏婉清的心绪。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顾云深了 —— 冷漠疏离是她,出手维护是她,偶尔流露的细微关心也是她。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还是说,这冰冷的表象之下,真的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婉清握紧了身上的西装外套,指尖传来细腻羊毛布料的触感。她抬头望向天空,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边甚至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阳光。或许,想要揭开顾云深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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